《王海鸰大校的女儿 (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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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鸰大校的女儿 (全本)-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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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家里缺什么,带了点钱来,需要什么,你随便买!”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沓子钱,啪,往写字台上一甩。我目测了一下在桌上滑成扇形的钱,问:“多少?”
  “两千多三千来块,我没细数。”
  不禁想起他那些感叹号连篇的信,这就是他所谓的“发了”么?也许这的确只是他全部财富的一小部分,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可是他刚才甩钱时的动作,那竭力以漫不经心的方式表现男人豪气的动作,分明在说他很以这一笔钱为意。我得说我对此曾抱有很大期望,哪怕他不再在意我,不在意我的女儿,但若能给我们提供充分的物质保障——比如他往桌上甩下的钱不是两三千是二三十万——我也会安之若素,不,满怀感恩。什么都可以互换,只要价格合适。
  我看着桌上的钱,许久,没动。
  他不解:“收起来嘛。”
  我慢慢伸出手来,去收那钱,拢起来后,那微薄那轻飘直刺心上——我目前的存款几近于零!尽管没有照他说的“胡乱”花钱,但的确花掉了许多不花也可以的钱,比如奶瓶,国产玻璃的不到一元一个,进口硬酯的得十几元,都可以煮沸消毒,但后者分量轻得多,也不怕摔,我便买了这种,有钱当然要买好的。一买就是十个,喝奶的,喝水的,喝果汁的——我怎么就会那样轻信,真以为身后戳着一个可靠的私家银行?
  再有七天,我的女儿出生……
  孩子要出生的信号比预产期提前了四天,是一个周六的晚上,近十一点的时候。冉已经在大床上睡着了,我躺在他身边迷迷糊糊正要睡;屋外门厅搭了张行军床,目前彭湛睡在那里,等保姆来后那就是保姆的地方。到那时我们再把别人送的一张折叠婴儿床支起来让冉睡,彭湛睡在冉腾出的床位上,现在婴儿床暂放在大床的下面。我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并做了安排再不敢有一点马虎,彭湛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客人。来京后的当天晚上他在楼道公用电话处打电话打了近一个小时,把他到来的消息给他北京的熟人朋友通知了一个遍,他似乎比一般男人更需要那种成群结伙高谈阔论推杯换盏的生活方式,缺一日都会觉空虚失落,仿佛遭到了社会的遗弃。接下来只要接到邀请便会潇洒而去,有时一去一天,两顿饭都在外面吃。有人请吃饭于他不仅是口腹的满足,也是一种精神享受。那几日白天我仍像他没回来时一样,一个人待在家里。晚上他倒是都回来,但我相信那只是因为尚无人留宿。后来我对彭澄说起过这事,口气里也许是带出了一些不满,不屑,彭澄挥挥手说我哥就这种人,没治;又说,其实男人都一样,他们是一种比较社会化的动物,离不开存在在群体中间的那种活力和生气——委婉地反驳了我,到底是亲兄妹。抛开情感偏见,彭澄说得其实很对,替彭湛想想,一个蜗牛壳也似的家,一个臃肿沉郁的老婆,如何让一位“社会化的动物”获取他生命孜孜以求的“活力和生气”?
  感到腹痛时彭湛正看电视,一个外国片子。我没马上告诉他,还得进一步确认一下,腹痛过后我按照书上学得的知识做自我检查,发现“见红”,于是告诉他我可能要生了。他问这就去医院吗。我说恐怕是。边说边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去拿为入院而提前收拾好的包,里面有洗漱用具,内衣裤,托人在卫生科里高压消毒过的卫生纸,挂号证,还有钱。这其间彭湛一直跟在我身后,用这种方式表示着重视和关心,只是抽空瞟一眼电视屏幕,也许是正看到关键处。待我收拾好了东西,他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又不好再继续专门看电视,于是问:“现在怎么办?”全是疑问句,也是客居他乡,无用武之地。我让他给申申打电话。他拿着号码下了楼。
  我坐在床沿上等,腿上放着我的那个包,心中忐忑:申申他们能按时赶到吗?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该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就给单位打个招呼防患于未然?单位会马上来人来车,可这些对此刻的我远远不够,此刻我想做一个纯粹的产妇,什么都不再过问什么都不用张罗。彭湛回来了说是电话打通了,然后坐下来同我一起等,背朝电视机。为什么不关上呢?我想,但没说,那念头仅一闪而过。……宫缩一阵紧似一阵。看表十一点半多了,仍不见申申他们影儿。我想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对彭湛道:
  “通知我们单位吧。”
  “怎么通知?”停停,补充道,“你们单位我谁也不认识。”
  他若是仅问“怎么通知”,我就会告诉他怎么通知。但他已有“补充”在后,我就不便再说什么。何必要勉强他难为他呢?没他已经够我累的了。我站起身,准备出门下楼打电话,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我原地站住,屏息静气。彭湛去开了门。当申申和陆成功真真切切站在了我的面前时,我一下子软弱得泪水盈盈,一手抓住包,一手使劲抓住申申的胳膊,急急地道:
  “我要生了!申申,陪我去医院!”
  陆成功先下楼发动车去了,申申挽着我同我一块向外走,彭湛跟在我们的后面走,到得门口后我换拖鞋,感觉他在迟疑,于是抬头,他这才从拖鞋里抽出了一只脚去找皮鞋,我拦住了他。
  “不用我了吗?”
  “不用了。”
  “还是去吧。”
  “冉要万一醒了呢?”
  “也是啊。申申,那就麻烦你们了。”
  申申嘴唇紧闭,摆摆手。我们下楼,拐下一层后,听到楼上房间门“咣”一声,关上。申申立刻开口了,很激动:
  “你什么意思嘛!”
  “他儿子在家,家里没个大人不成。”
  申申站住:“那我去替他看儿子!”
  “行了,走吧。都什么时候了!”
  下楼时申申一路数落,无外乎是说我惯他,话里话外透着这样的一层意思:我宁肯用朋友也舍不得用丈夫。她因此而不平衡。
  我没解释。申申没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一个产妇这时候的心情。这个时候的她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常理常规该与不该舍得与舍不得的琐屑了?她太需要依靠太需要温暖了,那种能够让她闭眼大撒把的依靠,可心可意的温暖。对我而言申申是而彭湛不是,不仅不是反需我额外地为他分出一部分精力,他是我家的一个客人,叫主人累心:怎么安排他,他需要什么,他满不满意。这个时刻,我不希望这样的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腹痛越来越紧。痛时我就抓过申申的手紧紧攥住借以止痛。她回握着我的手不住声地安慰我不住声地催促陆成功“快快快”;肚子不痛时我就松松地靠在她的身上,闭着眼睛感觉着车窗外飞速向后闪去的橘红色路灯……
  挂号交费办住院手续,申申他们跑前跑后一路地给我办将下来。我只须跟着他们就是了。在产区走廊门口,他们被拦在了门外。我当然希望申申能一直陪伴身边,实在不成也无所谓了。说到底,产房才是产妇最可靠的归宿。
  我被安排在一间八人病房里,我就是这病房里的第八个。进去的时候那七位同仁都睡了,已经半夜一点钟了,我在困倦和腹痛交替中度过了半睡半醒的后半夜,上午查完房后被送进了待产室。待产室里只有我和一位护士,进门后她命我把下衣脱掉上床躺下。我躺下后她就背朝我伏在桌子上继续写她的什么。此时腹痛已剧烈得超出了我的思想准备。腹痛是因为宫缩,书上说女人分娩时宫缩所产生的能量相当于一部拖拉机的马力,雁南说她的一个产妇因为这痛两手将病床床头的两根铁床都拉弯了。由于见过了太多的疼痛,作为产科医生的雁南自己生孩子时就实施了剖腹产术。为此我还谴责过她,认为仅因为怕痛就剖腹产未免太自私了,造物主的每一种安排必定有它的道理,我们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让胎儿走他应走的产道。当时雁南任我慷慨陈词决不反驳,只微笑着说到时候我看你的。
  腹痛如海水涨潮阵阵袭来,我痛得茫然无措:怎么会这么痛啊?怎么会这么痛啊?我不住地小声对自己说。说是对自己说其实更是对那位护士说。进门后她就没有理我我希望她能理一理我。她不理我。
  我开始喊叫,除了那些单纯表示疼痛的音节如“啊”“噢”“哎呀”以外,我还喊出了以下的一些话:“我受不了了!给我做剖腹产!求求你们了!帮帮我!”
  我动用了最戏剧化的舞台语言,平时写剧本都不肯用的,怕不真实。这会儿才知道它不仅真实而且无可替代。那个背我而坐的小护士无动于衷耳朵似乎是聋的。
  我开始流血,不是最初的“见红”,而是能感觉得到的那种一股一股涌出的流血,热呼呼的。我仍毫无约束甚至是越发恣意地在床上翻滚扭动,怀着一种恶意的快感,任那血在雪白的床单被褥和病号服上蹭抹,到处都是。小护士一直没有回头,当然也就没有看到。看到了她会理我么?会觉着我有一点与众不同么?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神差鬼使般从皱缩血污的床上出溜了下来,赤裸着下身跪在了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两手紧紧抓住铁床的床腿,脸贴紧手背苍白的骨节……
  “嗨!谁让你下来的?!现在你骨缝全开了这么凉的地会落病的快上床!”
  是那个小护士在说话,她终于理我了。我抬起头来看她,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却是面目不清云里雾里一般,剧痛令我的视线都模糊了。她开始动手拉我,嘴里边嘟嘟囔囔:
  “真要命!一个个的怎么都这样!”
  就是说饶是如此折腾,在她眼里我还是一个平常;换句话说,这惨痛是产妇必需的过程你所经历的并不比任何人特殊因此说它是命运它无可抗拒不可逆转——意识到这点,我清醒了,遂带着知命认命后的沉默蜷缩一团面壁侧卧,再也不出一声。
  剧痛如排山倒海;灵魂甩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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