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门》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白纸门- 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干活。雪莲湾的女人干活都围着头巾,头巾分红、黄、蓝和黑四种颜色。围头巾戴口罩的,大多是没出嫁的姑娘,她们怕海风把脸蛋儿吹黑了。她们与人交流只靠手势和眼睛。那些戴头巾不戴口罩的女人,都是媳妇,嘴巴很骚,不停地说笑。 

  大雄看见麦兰子过来了,就躲开那群女人,蹲在海滩拿一木棍在渔火堆里挑拨着,麦兰子闪闪跳跳的火苗将她的脸蛋儿映红,黑发随便披散着。大雄今晚将俺约到海滩就是看渔火么?麦兰子想,心情处于一种昂扬的状态中。如今她已经是一名教师了,可是教师本不是好当的,困难袭来的时候,也让她很吃力,多少有些紧张。大雄率先说:“兰子,你想啥呢?” 

  麦兰子说:“你想啥呢?” 

  “俺啥也没想。” 

  “俺也没想啥。” 

  大雄翻翻眼皮说:“没想头,不就是死了?” 

  “你才死了呢!”麦兰子瞪了他一眼。 

  大雄憨憨笑:“这小样儿的。” 

  麦兰子心里明镜儿似的他等着什么。 

  大雄忽然愣掏一句:“麦兰子,你说,哥对你好不?” 

  麦兰子红脸了,点点头。 

  “听说你接了裴校长的东西?” 

  麦兰子心尖颤了。 

  大雄压根儿没把裴校长当回事,麦兰子跟那书生的爱情,只是沉在一种幻觉里,他觉得麦兰子就是自己的女人,都是命,没有人比命走得更远。他硬硬地说:“你也必须接俺一样东西。”麦兰子慌了:“大雄哥,你就别……”大雄弓着宽厚的脊梁,在水洼里洗了洗手,往身上胡乱抹了两把,就十分虔诚地从胸里掏出红绸布裹的青黛色的海螺壳。这是他爱情的信物,是女人生活的靠背。拥有它是一生的幸运,命运的赐福。雪莲湾多少代人都是拿海螺壳当信物的。“它是俺从大海里捞来的,雪莲湾最漂亮的海螺壳。”大雄递给麦兰子说。麦兰子缓缓接过来,眼底生出真纯的东西。麦兰子很喜欢它,说:“你说它代表个啥呢?”大雄说:“它说法可多啦。”麦兰子又复杂地笑了。麦兰子近乎体贴的举动,又挽回了他的张狂和自信。大雄赖赖地凑过来,拿大掌蛮横地将麦兰子拥在怀里。麦兰子没反感。大雄又继续深入了。这时麦兰子忽然问:“你还没说清海螺壳的含义呢!”她推开他的手。大雄神神怪怪地说:“其实,这是海神娘娘福佑你们女人的。它像个活菩萨,像个聚宝盆,大福大贵,吉兆呈祥。你们女人将永生永世不遭孽,不犯天条,恪守妇道,多子多孙,替男人留下几根子香火。”他说得很得意,喉管呼噜呼噜响着,自己都陶醉了。麦兰子却十分泄气地沉了脸,完完全全失去了刚才的圣洁和生动。她问:“你真心信它?”大雄依旧没看出眉眼高低来,拍着胸脯子说:“俺信,俺信哩!”麦兰子很伤感失望的样子,一腔愁恼无从发落,恨一声:“你真熊!”就很随便地将海骡壳甩在海滩上。她本想说这个海螺壳与别的海螺壳有啥两样。谁知海螺壳滚跳了一下,撞在蹲锚眼的青石上,啪一声碎了。碎了,不知怎么轻轻地就碎了。麦兰子的护身符碎了,麦兰子心里竟这般畅快,格格笑,笑得前仰后合。大雄却惊颤了,塌了身架,当下膝一软,“通”地跪下去,一片一片捡炸碎的海螺残片,喉咙里撕搅着失魂落魄的声音,喉结愚蠢地跳着:“兰子,兰子,你可气死俺了……”他劈手夺过麦兰子手里的红绸布,弹平,边边致致放上残片,密密麻麻的汗粒从他大脸上猝然跌落。 

  望着大雄苍白的脸,麦兰子就慌了。 

  大雄盯着麦兰子的脸,看了许久,看出陌生来,嘴里努嚅了一阵,又仰对苍天弄出很响的声音。 

  渔火快燃尽了,最后一线火舌忽地向空中燃去,大海滩就焦黑如炭了。 

  一个黄昏,海潮大片退去。泥塌子升腾着被日光蒸热的腥腻腻的气息。大雄手里牵着一条又能又壮的大黄狗气气势势地站在海滩上。海风刮得畅,蓝天又高又远,残阳的红晕浸泡着人和狗,投下重浊浑厚的影子。狗赞赏地瞟一眼强壮的大雄,人也便有了狗一样的忠诚。天暗一些了,潮就颠来了。大黄狗耳朵竖起来,箭一般朝海里一个黑黑的东西蹿去,一跳一跳,划一道道弯弧,割出一串声响。大雄的眼亮了,喜兴得扭歪了脸。他扑甩着大脚片子一撅一撅地跑过去了。大雄在海里捕一种独特的蚣鱼。他要用这种鱼血,为麦兰子免灾。逮了蚣鱼,洒了血,大雄悬心落至一半。他拖着伤腿为麦兰子捧来了一碗童子尿。麦兰子哭笑不得,本不喝的,见他折腾来折腾去苦咧咧的样子,还是一咬牙喝了。喝完之后,她就从心里翻出苦辣辣的怨。大雄笑呵呵说:“灾破了,灾破啦!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你日后做事得掂得出轻重呢!”麦兰子木着脸,泛着大雄读不懂的悲喜。她见大雄喜颠颠地样子,哭了,他越高兴她越哭。“莫哭,麦兰子,莫哭哩!俺都是为了你好,俺从没怨过你。”大雄怯怯地看着她说。 

  麦兰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大雄说:“麦兰子,你破灾啦,笑笑才是。”麦兰子极不自然地一笑,大泪小泪仍长淌不止。她又想起裴校长,不知怎的,在大雄跟前就总能想起裴校长。她在裴校长跟前呆久了,就想大雄。人心就是怪,怕俺会是个零丁丁的尼姑命呢。麦兰子想着,眼皮就嘣嘣地跳了几下。 

  大雄偷眼看她一下,狠狠打了一个喷嚏。这时候打喷嚏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三十




  △龙帆节

  大肚子女人模样的舢板船,在疙瘩爷手里揉来揉去逛逛荡荡至黄昏,哼哼唧唧拱到蛤蟆滩。望着叠潮的海滩,疙瘩爷喷出嘴里烟头;“嗤”一声;如灭一颗流星。潮水吞了半个滩,丢一爿黄澄澄的月牙滩。疏疏朗朗的星子闪动一些无可捉摸的光芒,滩上就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颠动,形成极清晰极稳定的画面,恬静,浩渺,苍阔。 

  疙瘩爷渐渐沉醉,瓮一样蹲在船头。海风一荡,透爽爽,醒脑浆子。他霍地站起身,弹去手里的大橹,甩落油渍麻花的蒜疙瘩对襟背心,“嘭”地跳进海水里。大脚片子刮刮喇喇撩得水响,连连蹦了几蹦,忘情扑倒在滑腻腻的沙滩上闭上眼喘息。守海这多年,浪上浪下抛来抛去的日子也没抖掉那身馊肉。 

  今天,身为村支书的疙瘩爷是来老河口找黄木匠的。刚走过来的时候,路过小学校工地检查一下施工进度,然后就呆呆地望着那片泥岸。那是曾经埋着父亲铁锅的泥岸。这一刻,疙瘩爷忽然想到海里看看。他特别想跟黄木匠坐一会儿。黄木匠在海边搭起两间黑泥屋,有时搭伙出远海,有时摇着自家小舢板游哉悠哉地捞世界。赚项不多,却也活得滋润活泛。整日拽个酒葫芦比比划划,笑破天的铜锣嗓响个没完,在苍凉海天之间荡得很远很远。神仙过的日子啊! 

  疙瘩爷黑了脸相,那是心事灼黑的。守海的疙瘩爷有心事,当了官的疙瘩爷更有心事啊!一片片银珠玉玑似的水花在疙瘩爷身上扑扑咬咬。草叶、海带以及浅滩上泡肿的烂虾、死蟹、蜉蝣经过日头一天的暴晒,冒着腾腾臭气,又一股一股冲他的脑浆子。他似乎就爱嗅这种潮乎乎的沤腐味儿。 

  “疙瘩爷,是凉膘还是挺尸啊?啥时候了还泡不够?小心海鬼拉了去!”一艘小舢板缓缓拱来。船上荡出一阵憨笑。 

  疙瘩爷听出来是黄木匠,便骂:“谁,是老黄吧?咋唬啥?荡你的野魂去吧!” 

  黄木匠不回嘴,憨憨地笑。自从上次疙瘩爷拦截红藻王,黄木匠心里十分敬重他。他想这疙瘩爷再也回不来了。可是,海阎王偏偏不留他。他被汹涌的海水冲到了岛上。大雄和麦兰子上岛救下了疙瘩爷。海啸也将黄木匠的泥铺子掀塌了,海啸过后,大雄帮他重新搭了泥铺子。黄木匠荡在海滩兜螃蟹、捞梭鱼,打皮皮虾。他瞟了疙瘩爷一眼:“俺的大支书,咋有空找俺来啦?” 

  疙瘩爷叹了一声:“唉,快别提这个官了,俺唬了别人还能唬了你?真是赶鸭子上架呀!唉,还是你个老家伙活得自在啊!” 

  “你小子别得便宜卖乖,当官多过瘾啊!来,上来喝两盅烈酒吧!”黄木匠说。 

  疙瘩爷瞪他一眼:“俺不跟你喝!” 

  “告诉你,只要你一下海,你就不是支书了。你别狗眼看人低,咱老哥俩儿肩膀是平的。”黄木匠怪森森地笑,鱼鹰似的。 

  疙瘩爷道:“俺不是那个意思,你这臭球嘴!俺是说你小子喝酒贼鬼溜滑!” 

  黄木匠放下手里的椿木大橹,惊讶了:“咋,你老小子不了解俺吗?俺可是石磙子砸实的一个心眼儿!” 

  两人笑到一块儿。他们愈斗嘴心愈近,渔人的生死缘分断断丢不下的。疙瘩爷躺在热嘟嘟的蛤蟆滩上,两眼盯着黄木匠,脸上还可以做出的许多滑稽可笑的表情。他半痴半醉地问:“老哥,还记得龙帆节吗?” 

  黄木匠睐睐眼说:“唉,岂止记得,哪个渔人不念它?” 

  疙瘩爷鲤鱼打挺坐起,呆呆无话。脚板处溅起湿漉漉的噗哒声…… 

  龙帆节,雪莲湾独有的渔人心中圣典,在渔人生命里泊定。世上先有蛤蟆滩后有龙帆节。有史为证,《雪莲湾海志》记有“光绪九年,大潮冲滩,围一圈沙地。是夜海寂,海上突来蛟蜃之气。蛟为龙,蜃为蛤蜊,吞云吐雾,时有形无声,时有声无形。有形无声为‘蜃楼’,有声无形为‘海市’也。”那当口,有老渔人亲眼瞧见那次吞天吞地的风暴潮拱出一片圆溜溜的泥滩。轰鸣声里,遥远的海面上荡来熙熙攘攘人声,泛了红光,昏头昏脑的灯火在那里来来往往。慢慢地幻化出蛇躯、鹿角、马鬃、鬣尾、狗爪、鲤须、鱼鳞形状怪异的游蛇,腾云驾雾,兴雷布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