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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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纸门-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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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夜里,大雄回家了。他喝了烈酒似的摇晃着进了房,身上脸上的雪花没去扫,壮凛凛地身架塌了,膝头一软,跪下了:“兰子,完啦!” 

  麦兰子骇然吸口凉气:“这是咋啦?” 

  大雄泥软泥地瘫在灯影里,像一头猪,再也没了人民教师的体面和风光。他含含糊糊地说:“钱,钱都他娘的输了。”麦兰子心颤了,抖抖地象要倒下去。她没问输多少钱,钱不比这档事本身重要。大雄反倒沉不住气了,绝望的声音一截一截挤出来:“12万,那两存折都光啦!兰子,俺不是人,对不住你和孩子。”麦兰子方寸也乱了,脸上挂着紫青的悔悟,象落一层霜。是悔不该送男人去学校?还是悔不该把“折子”全甩给他?她沉默了。 

  大雄最怕女人的沉默,血呼噜噜涌到喉头,咽不下吐不出,憋出廉价的泪珠来:“俺在学校里呆着憋屈,就让马大棒拉去赌啦!俺就是想开开心儿,谁知一玩就他奶奶的搂不住啦!”麦兰子黑钻钻的眼睛似要将男人穿透:“你,你还腆脸子显摆呢?这回,你可是六粒骰子掷五点,出色啦!”然后他走到男人眼前,将散了架的男人拽起来。大雄的目光是胆怯的,回避的,躲躲闪闪的。麦兰子说:“你知道,俺最容不得撒谎的人,只有你大雄才能把俺糊弄到这个份上。”圈在她眼里的泪,终于噗嗒嗒掉下来。大雄也流泪了,嘴巴惦量着字说:“俺不是人,是畜生,没脸活着啦!俺死前啥都掏给你吧,你的小酒店,俺也押上,输啦。”麦兰子心尖一哆嗦,问:“你……输给谁啦?”大雄说:“马大棒。”麦兰子瘫坐下来,剧烈的震颤传导四肢,又一古脑流到汗涔涔的脚心里。 

  七奶奶颤颤走出屋子,囤着的袄袖滑了下去,她不祥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俺真的不想活啦!”大雄狠狠吐出一口气,脸相便平静了,混如鱼目的眼睛绝望地盯着麦兰子的脸。麦兰子久久不语,缓缓把恐怖的目光,从黑暗的角落里扯回,仔细研究起大雄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看得大雄心里阵阵发空。“俺不是吓唬你,俺再也没脸活在这个家里了!”大雄眼神虚虚的,鼻根处涌出一股辛辣的酸水。麦兰子不再看大雄,目光移至挂在墙上的红旱船上。淡淡红绸晃在灯影里,红绸上的纹纹络络依然全看得清楚。她眼里全是红颜色。 

  屋里一时很静很静。窗外下雨了,海风尖尖地呼啸。麦兰子眼里的红旱船还是忠厚牢靠的,让她委实不解。她时时念想不可知的将来,的的确确有个说不清看不见的东西在等她。她看着大雄,脸相松爽一些说:“大雄,俺有哪点对不住你么?”大雄摇头:“是俺作孽,对不住你。”“输了12万,加上酒店,还有别的地方没有擦屁股吗?”大雄说:“就这还不够戗么?”麦兰子问:“就为钱你才去死吗?”大雄哀哀叹着:“俺没脸见人。”麦兰子苦笑了,说:“你还有救,这时候,竟然还想着脸面。”大雄垂头不语。麦兰子冷冷地说:“你走吧,走吧……”大雄猝然抬头:“去哪儿?”麦兰子说:“还是那条道儿,把失了的脸面赚回来!”大雄愕然地瞪圆了眼:“这……能……成……么?”麦兰子说:“给你带上钱,去东北佳木斯俺姨那儿,在学两年吧。俺姨能办……”大雄的脸很湿嘴很干,迟迟疑疑地点头。大雄没有想到女人麦兰子在这个时候,会有这样的魄力。这个时候,只有点头,只有继续往前走,眼前刚强的女人才彻底属于他。他喋了声表白:“俺日后改,不改还是人吗?”“有你这句话就行,钱,俺还能再赚。”麦兰子说。 

  大雄走出来了。他嘴里喷着哈气,喉咙里火辣辣地咕噜着,他款款走上蛤蟆船。他弓着驼背坐在船板上,用粉笔头在船板上没来由地划着圈圈儿。圈圈儿好似麦兰子画成,逼他乖乖钻进去画地为牢。“麦兰子,你吃苦受累的,图个啥哩?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大雄想。他长长吁口气,胸中涌起很沉的落寞与空凉。海风贴着船板干巴巴地游走,夹着缕缕腥气,扑在大雄的脸上。他眯起眼,定定坐着,恍惚如一块巨石。人真怪,一合眼,麦兰子便舞着红旱船影影绰绰地晃悠。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俱涌了来,透着醉人气息。连大海也变了味道,滑了去刚才的嗔怨。“大雄啊大雄,有麦兰子这样的娘们儿跟了你,是你驴日的福气!”他咒着,蓦地睁开眼,怔了一下。 

  麦兰子在船下不远处站着。 

  “兰子,你……”大雄慌慌站起身。 

  麦兰子正在拿沉静的眼光研究着男人,痛苦在恨铁不成钢的缺撼里。红格子围巾裹着他极鲜活红润的一张脸,映照得大雄缩小至无形。大雄蔫头搭脑走下船时,麦兰子说:“你晚走两天吧,咱去城里舞旱船,马上就得去的。” 

  “俺没那份心情,舞不起来。”大雄懒散地说。 

  “屈了你啦?” 

  “屁话,俺有啥屈的。” 

  “见不起人啦?” 

  大雄哼哧不语。 

  “你呀!这个旱船会是县农业银行搞的。何乡长说银行非要看咱俩的表演不可!银行拿花会宣传储蓄。”麦兰子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说不定,俺养虾的时候,还能贷咱一些款子呢!” 

  大雄瞅了女人一眼:“想得倒美!” 

  “你一个爷们家遇点难,连舞船的勇气都没啦,去了佳木斯也学不来啥!”麦兰子恼怒了。 

  大雄咬咬牙:“俺去!” 

  麦兰子心里一喜。仿佛昔日看不见的一切,重新找了回来。 






  
七十




  过了几天,麦兰子接到了东北佳木斯老姨的来信。老姨是那里师范学校的头头,给大雄办好自费读书手续。看来大雄得走了。该做的麦兰子都做了,他该走了,一切都是天造地就的事。天还不很亮,大雄带着背包就要上路了。他和麦兰子来到后院,远远看见七奶奶蹲在白皑皑的树根下鼓鼓捣捣抠红蛇,七奶奶的双手冻得跟煮过的一样。七奶奶自从大雄败家之后更为痴迷,连她一生最爱的剪纸也放下了,除了起早贪黑的抠红蛇,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事儿了。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生死莜关的斗争。老人的每根神经都有感觉,万分确切地觉察到,她在挽救一个灵魂。一个已经沉沦的灵魂。她枯小的身子淹在白雪里,晃着微弱的白光。大雄和麦兰子同时刹住脚,悒怔怔地呆望着她。七奶奶不为世间一切困扰,依旧不扭头,专注痴情,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了。雪片在她浆成红萝卜的手里,碎了,散了,辅排出的嚓沙嚓沙的声响,传到极遥远极陌生的地方。 

  “俺对不住七奶奶啊。俺还是条汉子吗?”大雄哑了声说,眼骨窝里爬出湿漉漉的东西。麦兰子很镇静,说:“你走吧,见了老姨,就说家里很好。”大雄点点头,就很沉地叹口气,拧转身子走出院子。麦兰子款款跟在后面,冷冷的街上就晃着两个人影。街上塑着一个很高很大的雪菩萨,静静地看着他们。 

  烈风吹打着大雄的眼睛。 

  天暖和了,麦兰子就包下了西海滩防潮坝后面的一片虾池,成为地地道道地养虾女。清虾池、灌水、跑贷款,活儿象陀螺一样追人,她就得苦扎苦累地转着,男人是她的念想。男人总是希望,走就是希望。 

  这些日子,七奶奶依旧抠她的红蛇,帮不上麦兰子。麦兰子看着七奶奶可怜,现在怨七奶奶恨七奶奶,渐渐忽略了七奶奶的存在。酒店易主,一叫大芳的小工看麦兰子可怜就留下来给她看孩子照顾疯癫了的老太太。麦兰子白日忙着往城里跑贷款,几次折腾,邝主任还算够意思,贷她两万多。她订了虾苗买了饵料,每天夜里回家就装上小本子,去乡里校里听专家讲授讲虾知识。回家已是子夜,就囫囵着身子躺一会儿,天不亮,五更鸡荡开锐锐一声尖叫,她便去虾池子干活了。 

  大雄这回走后,四喜便来得勤了。每次来,四喜都学着大雄大大咧咧样子甩给麦兰子很多很多钱:“嫂子,把船租款收好了”。 

  麦兰子数数钱,惊讶了:“五千,这么多?” 

  四喜拍拍胸脯:“俺这阵子赚得多!” 

  “啧啧,你真能干!” 

  “雄哥可比俺还能干!” 

  “咋,想他啦?” 

  四喜扮个鬼脸:“你不想他吗?” 

  “小子,你又欠捶啦?” 

  四喜嘻笑:“嫂子,兄弟不是说你,雄哥远天野地抽筋儿,你就不疼他吗?” 

  “俺不疼他?不疼他,谁撑着这个家?” 

  四喜一脸正经: 

  “雄哥不愿干的事,你别逼他啦!” 

  “滚,少出馊主意!” 

  “快让他回来吧!” 

  “回来干啥?土拨鼠似地海里钻?” 

  “哼,有人想钻还钻不来呢!这年头雪莲湾只出你这么一个傻瓜,只抓芝麻不抓西瓜!”四喜讽刺说。 

  “再胡诌,俺搧你!” 

  四喜缩缩闭了嘴。 

  麦兰子倒不依不饶地说:“四喜,你赚你的钱,大雄上他的学,人各有志,你千万别去信勾他的痒痒肉儿啦!” 

  四喜垂头一叹:“唉,种下苍耳收蒺藜,都是命!” 

  麦兰子问:“你说啥?” 

  “俺说命。” 

  四喜瞪了麦兰子一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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