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九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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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九辑)-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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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星星,她很想和星星 说说话。

  姑父对姑姑爱听戏渐渐地有了看法,他一下子向姑姑提出了一串问题:听戏能
当饭吃?还是 能当衣穿?能挡饥?还是能挡寒?

  姑姑没想过这些问题,一时有些愣怔。她也不愿意回答这些问题。

  姑姑除了爱听大戏,小戏她也喜欢听。我们那里小戏的种类很多,有大鼓金腔、
评词、道情 、坠子书等。唱小戏的一般是一个人,顶多两个人,机动性很强,要价
也便宜,农闲时哪个 村都唱得起。一年秋后,一男一女到姑姑村里唱小戏,男的拉
坠子,女子打着手板唱坠子书 。女子不是一直唱,她唱唱,缓声缓色讲述一段,手
板一磕再接着唱。月光铺满一地,黑压 压的听众寂静无声。这些听众有本村的,也
有外村的。女子原腔原嗓,如泣如诉,似乎把月 光都唱化了,化成了水,无边无际
地向远方流去。姑姑怀抱着吃奶的孩子,就那么坐在硬地 上,一直听到月亮西斜,
小戏散场。衣袖上白白的,姑姑以为衣服上落的是月光,一摸,原 来是一层霜。


  姑父没有去听小戏,坐在床边连着吸了好几袋烟。对老婆这么晚了还不回屋,
他憋了一肚子 气。等姑姑终于轻手轻脚回屋时,他骂了姑姑,质问道:你不听戏就
不能活?

  姑姑没有正面回答姑父的质问,说:好了,睡吧。

  姑父立逼她回答,不听戏到底能不能活。

  姑姑说:不能活!

  那么好吧,姑父照姑姑的大胯上开了一脚。这一脚开得很有力量,要不是粮食
囤挡着,姑姑 和孩子一定会摔倒在地。姑姑有些吃惊,但她没跟姑父计较,而是把
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说 孩子睡着了,要姑父别吓着孩子。

  小戏一般都是连本戏,一回套一回,昨天听完了上回,今天听下回才接得上。
第二天,那男 的拉的坠胡一响,姑姑就有些坐不住,过来过去老是看姑父的脸色。
姑父事先有话,不许她 再去听戏。她不去听戏的话,看她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姑
父的脸板得像块木锨,她没敢马 上去听戏。姑姑想了一个办法,她拿起孩子的小嫩
手去挠姑父的脸,她想要是挠到姑父的痒 处,把姑父挠舒服了,姑父或许会放话,
准许她去听戏。可姑父态度很坚决,孩子的手挠在 他脸上跟挠在木锨上一样,没得
到丝毫舒服的反应。姑姑只得说软话,承认她跟姑父是说着 玩呢,不听戏照样能活。
姑父说既然能活,就睡到大床上活去。姑姑说她睡不着。姑父面目 凶了凶,要姑姑
少说废话。姑姑隐约听见,那女子的手板也打起来了,打得又脆又急。姑姑 看见过,
那女子的手板是紫檀木的,两支檀板一模一样,正好合成一对。女子打手板时只用
 一只手,两支檀板一高一低错落着被握住下部,上部一开一合,清歌一样的音响就
击打出来 。女子打手板不是一个姿势和节奏,而是根据剧情的变化而变化。剧情处
于低潮时,她低着 手打。剧情到高潮时,她把手板举得高高的。举到头顶上方去打。
当剧情处于娓娓道来的舒 缓阶段,她抱起膀子,手板在怀里也能轻磕轻点。她的手
板在运行中也能打,比如从低处往 高处举时,手板是一路响上去,不待有一个断音
的。手板使用得如此得心应手,像是长在了 她手上,是她延长了的两根手指头。打
到紧急处,手板响得哗哗的,比秋雨打在杨树叶子上 的响声还稠。光听手板,姑姑
就知道剧情到了关键处,再不去听就把好戏耽误过去了。姑姑 说,她去个茅房。姑
父管得再严,茅房总不能不让人去吧。姑父眼盯盯地看见,姑姑抱着孩 子是没往院
子外面走,拐到堂屋的屋山东边去了。他家的茅房的确在东边屋山底下。

  姑父长等短等不见姑姑从茅房里出来,心里纳闷,难道老婆孩子掉进了茅坑不
成!他悄悄到 茅房门口往里一瞅,你道怎的,姑姑在墙根垫了两块砖,正抱着孩子
趴在茅房的后墙头上听 人家唱戏。戏场在他们家屋后不远处的一个空地里,趴在墙
头上也能听个七八分。躲在茅房 里听小戏,这事比较少见。姑父由此得出一个判断,
姑姑这人是有毛病的,她的毛病就是太 迷听戏。庄子里的娘们儿有毛病的不在少数,
有的爱翻闲话,有的手脚子不干净,有的爱吃 锅底灰里扒出的糊坷垃,还有的裤腰
带松,等等。姑父把姑姑爱听戏的毛病和庄子里那些娘 们儿的毛病等同起来,认定
姑姑的毛病也不算小,而且还是一个怪毛病。作为姑姑的男人, 他有责任有义务帮
助姑姑扳一扳这个毛病。

  这年三月三,镇上唱大戏的日子又到了。姑父拿到姑姑因听戏导致的家务活儿
上的一个错儿 ,一把揪住姑姑,扒下脚上的鞋底子,没头没脑地朝姑姑抽起来。姑
姑这天听了一场好戏, 心里软得不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春风拂动的麦苗和遍
地烂黄的油菜花,姑姑想的都是 姑父对她的好处。她打算中午好好给姑父做点好吃
的,并劝姑父也去听听戏。人活不过一场 戏,连戏都不听,人一世不是白活了。姑
父不由分说,上来就抽姑姑,把姑姑由听戏酿来的 对他的满腹温存一下子都破坏掉
了。姑父用以抽姑姑的鞋底子是姑姑给他纳的,鞋底子又厚 又硬,打在身上是相当
疼的。还有,姑父不是等姑姑走进屋里,关起门来教训老婆,他在院 子里就把姑姑
掀翻了。院子里住着姑父的弟弟、弟媳妇,还有别的邻居,这让姑姑面子上很 下不
来。所以当姑父说:我叫你听戏!我叫你听戏!姑姑就说:你把我打死吧!你把我打死
吧!

  邻居们过来,劝姑父不要打了。

  姑父在邻居面前气焰更高,打姑姑打得愈发来劲,并宣布似地说了打人的主旨,
他今天就是 要扳扳姑姑的坏毛病,让姑姑记住,在外面听了戏,回家就得吃鞋底子。

  姑姑不承认她爱听戏是什么坏毛病,恼怒地喊了姑父的小名,把她爱听戏和姑
父爱吸烟相提 并论,问姑父为什么天天吸烟,难道爱吸烟也是毛病吗!

  姑父说,他吸烟,因为他是男人。

  姑姑没有说她爱听戏因为她是女人。姑姑搬出了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
姑姑说,她父亲也是个男人,也喜欢听戏。

  姑父定是失去了理智,说出了一句对姑姑的娘家人有所伤害的话,姑父说:你
从小在娘家就 没学好,嫁给我,还得让我费劲管教你!

  姑姑家的邻居后来把这话传给了我父亲,父亲大为不悦,说应该受管教的不是
别人,恰恰是那个不许别人听戏的家伙。

  又一年我母亲又听说,还是因为姑姑听戏的事,姑父几乎把姑姑打死。姑姑不
服打,跃起来 和姑父拼命。姑父就用脚踩住姑姑的长头发把子,把姑姑固定在当院
的地上,用鞭子朝姑姑 猛抽。姑姑狠哭狠哭,一直哭得背过气去。

  母亲把这件事说给父亲时,我也听见了。从那时起,我对姑父就没什么好印象,
觉得姑父是 一个凶恶的人,应当受到惩罚。

  夏天,祖父带我去姑姑家走亲戚。我以为祖父是去教训姑父,就跟祖父去了。
姑姑家有一个 挺大的荷塘,满塘的荷叶和荷花,老远就涌来一股股清气。荷叶有的
铺展在水面,有的高举 着,都大得跟伞面子一样。铺展在水面的荷叶,上面有水银
样的白水珠子,还有青蛙。高举 着的荷叶,下面有阴影,上面什么都没有。荷花有
红的,有白的,都开得有碗口那么大。还 有绿里透红的荷包,我老是把荷包看成桃
子,可惜不能当桃子吃。我一到姑姑家,表哥就跳 进水里,给我采了好几支莲蓬。
莲蓬的茎都很长,上面长满了青刺,怪扎手的。除了这些, 姑姑家还在荷塘里养了
鱼,放了鸭,把荷塘利用得很充分。在招待祖父上,姑父是没说的, 他命姑姑去割
了肉,打了酒,煮了咸鸭蛋,自己还从荷塘里捞了活鱼,踩了鲜藕,把饭菜弄 得很
丰盛。可是,我看出来了,姑父和祖父很少说话,或者说姑父对祖父有点不冷不热。
我 想,这可能是因为祖父更爱听戏,姑父把姑姑爱听戏的毛病归咎到祖父身上了。

  祖父痴迷听戏是出了名的。镇上逢双日有集,逢集必有唱小戏的,听众当中必
有一位穿长衫 的老人,那就是我的祖父。以至那些老艺人都认识了祖父,把祖父称
为捧场的君子,并引以 为知音,只要见祖父在场,对祖父点点头,戏就可以开唱了。
背集或阴天下雨,镇上没唱小 戏的怎么办呢?这时就显出祖父的水平了,他是自己
创造条件也要听戏。祖父的办法,是捧 了一本自备的唱书,请村里的一位老先生为
他念戏。这等于为祖父开了一个专场。老先生念 得咿咿呀呀,摇头晃脑。祖父眯缝
着眼,听得如痴如醉。祖父听戏有一个毛病,就是他太容 易感动,一感动眼里就浸
泪。这样对祖父的眼睛很不利,他眼睛红红的,老是烂眼圈儿。村 里人对祖父的眼
睛有一个不好听的比喻,说祖父的眼睛成天跟蜡碗子一样。上面提到过,祖 父穿长
衫。我们那里的农人一般都是短打扮,而祖父是长衣长袖。这也是祖父长期听戏的
结 果。他肚子里装了一些戏,就自以为是识戏的人,进而认为自己是斯文人,与那
些只知道拾 粪的人是有区别的。祖父的做派是模仿戏里听来的那些人物,蓄起长长
的胡子,穿上毛蓝布 做成的长衫,说话时手拈胡须,一副高瞻远瞩的智者模样。祖
父的心思用在听戏上,庄稼活 儿不大在行。好在我的父亲母亲从来不反对祖父听戏,
庄稼活儿也不指望他老人家。祖父乐 得什么事也不管,只管吃他的饭,听他的戏,
享受他的晚年。

  姑父没有任何资格和权利干涉祖父听戏,但我想,姑父对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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