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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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与欲-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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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灯罩里透出的是白炽的光。玻璃上有几道十分世俗的油漆痕迹。航标灯是给海轮引
航的。为了保护人和人所依赖的船不触礁沉没,它默默地孤独地飘摇在海上。可我,
竟糊里糊涂地被它引诱而来。我不知道这是灯的错雾的错风的错还是我的错。我不知
道冥冥之中是不是也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象海雾幻化这灯光,幻化着人生中
的一切。我不知道是现实生活中赋于人类本身的弱点(诸如自私、贪婪、僵化、保守、
固执、蛮狠、狂妄、嫉妒等等等等),而扭曲了我们的主义我们的制度我们的法律;
还是那无数非共产主义的文学哲学心理学社会学把我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我想我
大概永远弄不表这个我始终耿耿于怀的悬案了。你知道就是这悬案导致了我对人生的
茫然,导致了我无穷无尽的怨愤,导致了我的所谓的人文主义,导致了我的自由化思
想,导致了我游到这个除了疯子不会有人游来的地方..
    唉,我难道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离开这个世界么..
    我又一次把交杂着绝望和乞救的目光投向大海中颠簸不歇的诱我而来的浮桶航标
灯。
    我的心忽然闪过了一道希望的闪电。
    这航标灯是怎样安装的?
    灯泡坏了玻璃碎了又是怎样更换的?
    电用完了或是油燃尽了又是怎样添加的?
    它应该有铁舷梯,人应该可以划着小船过来,顺着舷梯爬上去。
    我的热泪涌出了眼眶。
    我想我不该死。起码我不想死。我奋力地划动着疲惫的双手,向那谷仓般大小的
浮桶游去。
    果然,象烟囱的铁梯一样。我可以拾级而上。我终于游到了巨大的铁浮桶旁边。
刹那间我竟忘了左腿巨蟒缠绕抽筋剥皮般的疼痛。我望着我生命的希望--最低的一
个铁扶手,奋力一跃。
    我抓了个空,沉重地陷入海中。腿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竭尽全力地试了七八次。末了,绝望地望着离海面大约一人高的铁扶手。我明
白我永远不可能抓住那生命的希望了。我的手在浮桶边摸索,难道生命就象这铁桶一
样生硬光滑冰冷麻木?我愤怒地寻找各种恶毒语言咒骂它。我把它比作吃人的野狼、
无情的沙漠、兔崽子、杀人狂、大白鲨、精神骗子、财迷。我记得只有一个词汇是用
错了:我把它比作了社会。
    我的手终于筋疲力尽。
    我的肚子终于圆滚如桶。
    我的身子不停不歇地打颤终于麻木。
    我记得我是顺着圆锥形的桶底渐渐沉下去的..

                                 八  哀乐

    哀乐。我听出喇叭里在播哀乐。
    村上的人死了,开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
    村里的人没把这段最高指示当回事。村里人死了,吃豆腐。城里倒是开追悼会的。
当然,死人得有一点身分。比如市长、局长、厂长、书记、经理。平头百姓用命换个
烈士当当,也可以得到这样的殊荣。
    谁死了呢?
    我的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象是卤水里泡了十年八载的猪头,沉甸甸,麻乎乎,
动弹不得。
    眼睛倒还睁着。让我看看,哪位不幸归天了呢?啊呀,主编躺着。主编殉节了么?
就为人家看了一下光身子么?怎么老现也躺下了。就为轻隆隆下了浴缸么?怎么,怎
么,老福、阿鸣也都躺着..不不,都站着,走着。躺着的是我,我,庄有相。我怎
么躺下了呢?
    莫非我的脑子又犯病了?犯病就犯病,干嘛放哀乐呢?干嘛戴黑纱?干嘛一个个
低着头弄出一副副神情肃穆的嘴脸呢?天,厅堂里还拉着个大布条儿:
    庄有相同志永垂不朽。
    真他妈昏了头了,我不好好地躺在这儿么?
    我这是躺在哪儿呢?
    怎么四面是都是黑乌乌的木板?
    喂。喂。
    我发现我喊不出声。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我的胳膊大腿粗了几倍,我的肚子圆溜溜象是泡烂了的
死猪。
    我死了。淹死了。
    我终于明白。
    “老福,快请个师傅,把有相眼睛合上。”主编泪汪汪的。
    “什么法子都使尽了,按摩、热敷..”老福怔怔地望着主编。
    “唉..”主编用手绢擦擦眼睛。手绢早已湿了。
    “主编,您千万别难过..”我的嘴纹丝不动,腮帮子连嘴唇泡成了一只烂西瓜。
    “也真奇怪,就眼睛不烂,睁着。”老福叹口气说。
    “他还想当开一代先河的大文豪呢。人啊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喏喏,一只《蝙
蝠》都没飞出来,自己就先烂了。”阿鸣瞅瞅两边,突然闭嘴,嘴缝里挤出一口气,
“唉,死不瞑目啊。”
    死不瞑目。能瞑目吗?我才三十。扪心自问,这三十年,我没害过人,没主动进
攻过人,我只是想娶个老婆,只是喜欢小说,只是无休无止地写什么现代派小说..
又没妨碍过别人..没妨碍过..没妨碍过一句话就暴露了伪现代派实质..你知道
叔本华说每一个都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自私自利普遍地是人们行为的准则。因此人
类社会就成为人与人之间互相竞争、彼此吞食以苟延残喘的场所。你说说伪现代派能
写出现代派小说?
    “小初,你怎么没哭!”老福忽然指着小初嚷起来。
    小初眼圈一点儿也不红,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么。”挺幽默挺沉得住气,浑身
上下没一丝五年前一见我就脸红就叫我叔叔的稚气劲儿。
    “可你以前说,你参加你们副社长的追悼会,忽然想起若是有相躺在那里,你说
你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是我说的吗?”
    小初早就当众否认过这句话了。这太使他难堪了。
    我说:“老福,打人不打脸..”你知道我发不出声。
    小初冲老福哼地冷笑了一声,说:“你呢?你以前不是叫有相‘最最亲爱的有相
老师’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死了,就象父亲死了,你怎么不哭?”
    老福一愣,挠挠脑袋,说:“他也叫过我老师,两想抵过了。”
    “他叫你老师?”小初伸手托住下巴,做嘲笑状。
    “他向我求教文学问题时主动叫的。”
    “真是恬不知耻。”
    “真的。说谎就是小狗。他当时想写通俗小说,向我求教。”
    “他这个文疯子会去写通俗小说?蒙鬼去呢!”小初嘴角撇撇我。我不知道是不
是让老福蒙我这个淹死鬼。
    我说:“求求你们,别吵了。”
    你知道我还是发不出声。我的嗓子眼儿早就泡成一根烂肠子似的东西了。
    这并不是我的错。

                                 九  悼词

    “庄有相同志,生前是《大众月刊》编辑,不幸于一九八七年X月X日午夜十一
时四十七分左右光荣逝世,享年三十岁。
    “庄有相同志,原籍江苏省苏州市,一九六六年加入少年先锋队,一九七O年随
父母下放农村,历任学生、农民、轧钢工人、大学生、杂志社工作人员。
    “庄有相同志,一贯对党忠诚爱戴。他幼年就读苏州草桥小学时,谦虚谨慎,遵
守纪律,得到老师们的一致好评..”
    是谁在念悼词呢?怎么把我小学里的老帐全都翻出来了呢?我记得那时候我喜欢
做鬼脸,傅慧珍老师常常说我“什屋朴素”。这是吴方言的念法,我当时不知道普通
话怎么念又是哪几个字。我只是模模糊糊地以为是形容我脸部的某一种“皮五癞子”
式的表情。十五年后在大学里学古汉语,才知道是“十恶不赦”这几个字。现在对照
悼词来看,古汉语也是错的。这“十恶不赦”显然就同现在的“三好学生”意思差不
太多。
    “在农村中学,庄有相同志,勤奋好学,成绩优异,教过他的老师们,无不交口
称赞..”
    我记得有一回考作文写大批判文章,我用了一个“臭不可闻”。监考的数学老师
周大壬指着那个“闻”字,冲我翻一个白眼,揪起我的耳朵说:“闻,你是用耳朵闻
臭气的啊!”
    “闻”在吴方言中就是嗅的意思。我想了很久,文、蚊、纹都不合适,就抬起头
很虚心地请教:“那、那用哪个WEN呢?”
    周大壬老师鼻子里哼了一下,伸手要在桌上划拉。没划拉,又缩回手,瞪我一眼:
“高中生!自己不会写!”
    你知道那时候我数学不怎么好,在班里每回考试成绩都在一个傻子前面,居全班
倒数第二。那傻子是五代贫农的接班人,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
    现在想起来,天底下不管什么事,你说对,就总有人找出错的理由。你说错,却
又有人找出对的理由。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禅劲儿。你知道和尚问赵州:“我的自
我是什么?”赵州说:“你看到庭前的柏树吗?”我想我若是去学这类禅悟,我肯定
会疯的。事实上我没去学什么禅,也已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或许是禅或许不是禅的东
西弄疯了弄死了。
    我死了。你知道。
    “庄有相同志,在大学里,坚持真理,见义勇为,同不良倾向作坚决的斗争..”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回事。三年级评三好学生时,五个学生干部一如既往去辅导员
家开会研究。研究结果自然与前两年一模一样,就是他们五人:正副班长、党支委、
团支书、系学生会副主席。然后他们拿着名单逐个听取意见。五个学生领袖坐在你一
人对面,十二分诚恳地问你:辅导员已经同意这五个人当三好学生了,你同意他们么?
你想想辅导员掌握着学生档案(我说过档案的重要性)和学生的分配大权,你看看名
单看看那五张充满殷切期望的脸,你还能说什么?除非你疯了。不,除非我疯了。是
的,现在想来,三年时我就有点疯癫了。
    我说:怎么年年都是你们几位呀?人家体育委员徐谦小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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