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将军镇- 第6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架子也搭不起来。 

  终于在回国的中国民航班机上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之后,他长长的吁了口气,好像获了大赦。行李还没有放好,他先不先就甩脱了两只皮鞋,把一双赤脚板子在地毯上来来回回地磨蹭。一个很细心的空姐马上发现了,殷勤地告诉他,机座上是备有拖鞋的。他一面答应“好的,好的”,却不用。回到国内的宾馆,他把鞋袜狠狠地撂进卫生间,狠狠地打了赤脚在地上走来走去,报了仇似的。 

  “等回了李八碗,老子要天天打赤脚。农人就是农人,走遍天下也还要回来作我的田。作我的田,走我的路,打我的赤脚,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他狠狠地说。 

  他说这些话,以“农人”自居,心里当然是晓得自己并不是“农人”,并不须作田的。考察期间,他还买了许多外国糕点,装满了两个大蛇皮袋子,前胸一个,背后一个地驮着,打算回来办不成药厂,就办糕点食品厂。他一点没有想到,他回去作农人的那些话,有可能成为事实。 

  那次李八碗人拦路“索赔”,“专员”夫人在县、镇干部的保护下好不容易从人群中脱身,很没有趣味地当时就打道回府。回到省城,她履行向李八碗人作的承诺,先是去几个相关的宗教事务和文化、旅游部门跑动,为李八碗争取到一笔修复傩神庙的政府拨款。至于办华夏制药厂的事,则永远地搁置起来了。也就意味着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从此寿终正寝。先前还抱了希望观望着的贷款单位慌了,纷纷向李八碗猛扑而来。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宣告破产,所有的动产和不动产都被没收抵债。并且陆续作价拍卖。 

  已经退出总公司的殷元中出面,组织李八碗人集资入股,以待价位压到最低的时候,买下江南制药厂的厂房和设备。然后将此作为股份,同一家泰国公司合资,办一家大型饲料厂。那家泰国公司是一家经营畜禽产品的跨国集团公司,老板是华裔,在中国的许多省份合资建了一些现代化饲料基地,也早打了李八碗所在的这个农业省份的主意。 

  给李八碗牵线的,竟是殷元中多年前在庐山上偶然邂逅的那个海外女人。李八碗刚办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的时候,就听老董说打算恢复同年轻时那个苏联女专家的联系,好把李八碗的生意做到俄国去,殷元中受了启发,也就私下里动了脑筋,翻出那个香港女人千叮咛万嘱咐留给他的地址。去了几封信,竟联系上了。那女人已经有过不知多少新伴,不过她还记得殷元中的力气和情分,说,只要有事,用得着她的地方,她一定尽力帮忙,比如殷元中离开大陆到海外谋事之类。先前叫得最响的老董反而没有戏。殷元中没有动过去海外的念头,他留了这张牌到要用的时候再打。大家叫他“骚牯”,但他并不只是“骚”。 

  那家公司同李八碗的合资,便是那个香港女人动员自己的挂名男人促成的。 

  殷道严出国之前,形势已经有些不妙了。县里和镇上碍于面子,尽力劝说了那些要来封账的单位,让殷道严最后尽兴快活了一回。殷道严从国外回到北京,给家里打头一个电话,茂生就哭诉了李八碗这场天翻地覆的劫难。 

  李八碗将要江山易主,殷道严恨了半天,还是给殷元中挂了电话。他在电话里咬牙切齿: 

  “侄子,你敢搞垮李八碗的集体经济,我就敢要你的命!” 

  殷元中轻轻地笑说:“叔,你在李八碗当皇上的日子怕是到头了。” 






  几个省级文化人当天就吵吵着要回去,这一趟将军镇之行让他们觉得很失望。这很可以理解。他们不像小丁,跟这地方有许多牵藤襻叶的瓜葛。小丁原也没有准备长住,但也没有打算当天就走。许多故旧之人他都还没有见到。有的是人家不在当地,比如殷元中,他到广州跟那家公司的代表签协议去了。李八碗许多人都在焦心地等他回来。都说脸瘦身壮的男人是有福之人,刀削脸的壮汉殷元中如今是李八碗人最大的指望了;还有老董,搬回了市里,陪老婆儿子,李八碗没有他什么事了;有的是小丁的时间不够了,没法去拜访,比如郑风,还有洪一鸣。 

  艾老倒是随老杨一起,从早上开始一直陪着小丁一行。老杨哮喘得厉害,多数时候都是艾老在讲解。他自然也是最适合讲解的人。省里一干人要走,他们自不好挽留。只把小丁扯住,走在一群人后面。老杨一边喘着、咳着,一边说:“小丁,你该再来,住些日子。不是为我。说不定下次来,你就看不见我了。日子总是在变,永不会只有一团漆黑,也永不会只有一片光明。不是人指望什么,什么就一定成了事实。但指望总有的,永不必绝望。总要有人做些事,让日子总是变好……”艾老不断眨着细小的眼睛,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我们是做不成什么事了,就靠你们后生。自古为文,凡成大器的总有些底气,不然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小丁看着两个实心诚意的老人,很感动,说:“是的。”再说不出什么。 

  临离镇之前,小丁还是特地拐到傩神庙那里,去看了一下瞎拐。 

  瞎拐住在一间简易工棚里,给正在再次修复的傩神庙看场。他把小丁上上下下摸了个够,快活得不晓得怎样才好,忽然说:“我还是给你唱歌子吧。” 

  从来不唱《拆白歌》, 

  风吹石磙飞过河, 

  大树梢上鱼打子, 

  急水滩头鸟作窠, 

  黄牛下了水牛婆, 

  …… 

  瞎拐一面唱,一面笑起来,一脸的折皱霎时都变得极为柔和、生动,里面熠熠地放出光来。 

  小丁想起瞎拐走路的时候怎样在地上划着有力的逗号和句号。他的人生历程,就是这种逗号和句号的交替——多少次看来结束了,却又从头开始了。 

  这又何尝不是将军镇,乃至这个世界的历程呢。 

 


 
                                 将军镇                   后记
 
 

  几乎是在进入小镇生活的第一天,我便朦胧生出这个念头:要用文字来将小镇作一个刻画。当时我是怀了很渺茫的希望,从插队多年的乡间到小镇来求职,盲目地在小镇虬曲狭窄的街巷中寻找能帮助我的人,却首先被小镇本身迷惑了。这之前,我在省城长大,读了不足十年书,便去了长江中游一个水天浩淼的沙洲。在我的生活里,还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小镇的经验。一切对我都那么陌生而新鲜:它的带了雕花的骑楼的歪斜破落的房屋;它的凹凸不平的每一石块都是极其光滑的麻石路;它的因为逼仄而造成的焦躁和嘈杂,因为幽深而带来的潮湿和静谧;以及在所有这一片老旧而又明亮、古雅而又粗俗的光和影中浮动着的人们的脸上那种或木讷、或敦厚、或朴拙、或精明、或生动、或狡黠,却又一律显得多少有些古怪扭曲的表情,一下子就侵入我的心灵,使我强烈感觉出它的特异。这特异使人相信:从它的每一条墙根结满苍苔、光线明灭闪烁的巷陌,都能找到人们现代生存底蕴的来处;它的每一扇被年深月久的风吹日晒弄得灰白斑驳的门窗,都掩蔽着一个冰凉沁人,散着霉烂气息的神秘堂奥。你走进那些巷陌,便是走进历史的某一线索;你推动那些门扇,便是掀翻史书的某一册页。 

  此后,我在这小镇生活了将近十年。这之前,又有许多沧桑在我的亲历中演变。那时候,我常常不自觉地怀了一种书记员的眼光和心情,无言地留意于种种的街谈巷议和风流云散,生离死别和喜怒哀乐,大义凛然和慷慨悲歌,庸庸碌碌和营营苟苟……再后来有一天,我竟握了笔,开始了这个初始朦胧而后渐次明确但终归会证明我也许功力不逮的工程。这便是为小镇写一部风俗史。 

  工作是从一石一木的艰难雕琢开始的。写了一件一件的事,但注重的是一个一个的人。即,以人物为经,以事件为纬。这样做,一方面较为合于我的叙事习惯;另一方面随着小镇烟火的延续,保留了为其历史补编的可能。 

  需要说明的是,使我有勇气将书写出的最大的原因,是为小镇和小镇人的命运或歌或哭、或喜或忧的固执的冲动。因了这冲动,这部所谓的风俗史也便不再葆有原始的意义。而这小镇,也就不可能只是我曾一度生活过的那个实在的小镇了。 

  这原是没有法子的事。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六日初稿 

  一九九八年二月六日定稿于江西南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