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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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镇-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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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哪里去了?” 

  “去看我老婆了。” 

  李欣并不想隐瞒什么。 

  “那你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我只说过先走一脚,并没有说先到八队。” 

  到开碰头会的时候,黄帽子严肃地提出了李欣的问题。 

  “你必须承认无组织无纪津的错误。” 

  “我怎么无组织无纪津了?” 

  “你去看爱人。” 

  “看老婆(李欣坚持把自己“爱人”说成“老婆”)就是无组织无纪律?休假,你不也要去看你爱人?” 

  “现在休假了没有?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这么激烈,你去看爱人,这还不是严重错误?!” 

  “我去看老婆,又不是搞破坏,这跟斗争激烈有什么关系?斗争激烈就没有老公老婆?马克思、列宁在世的时候,斗争不激烈?他们都没有夫人?毛主席天天跟修正主义斗,不也有夫人?” 

  “……”黄帽子口齿没有李欣伶俐,憋了一会,吃力地说:“不要讲那么远,讲你自己。反正你有错。” 

  李欣见黄帽子的大鼻子憋得发紫,心里很熨帖,略略让了一步: 

  “我的错误是犯了经验主义。前天夜里的会等到十点还没开成,昨夜的会我想就是能开成,起码也要十点。” 

  “晓得错了就行,下回注意一点。”一直在旁边喘成一团的老杨很艰难地说,“下边把一些要紧的事研究一下。” 

  李欣微微一笑。 

  黄帽子的大鼻子又是一阵紫胀。老杨的话等于说他小题大作。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毕竟工作组还确实有许多更值得讨论的事。 






  在乡下过日子,需要特别的耐心。乡下人很难说有什么时间观念。把握日子的流逝,只是些很粗疏的概念:冬至了啊,三九了啊,伢子满月的那个月,烂油菜秧的那一年,等等,比较细些的说法也只是夜间日里,上昼下午之类。日子就像一塘浓浓的泥浆,搅也搅不动。 

  当地人对开会的那种散漫态度,并不是因为政治上的自觉或不自觉(黄帽子常常夸大这一点),主要是因为没有时间观念。冬天,天黑得早,天亮得又晚,有日头的时间,就那么六七个小时吧。冬夜长,又冷,最好的去处就是被窝。天一断黑,人们就拿热水泡了脚上床,省柴火的人连泡脚也省了。天亮了,要准确晓得日头开始晒墙了,才纷纷起床,喝几口早粥,就去蹲墙脚。害怕春荒的人一蹲就是一天,把中午那一餐省了。等日头落西,回去喝几日晚粥又钻了被窝。开了几次社员大会,每次都是从斗争四类分子开始,并且警告说,小生产每时每刻都在产生资本主义,意思很明白的:现在还不是四类分子的人不等于以后不会是四类分子。这样,各生产队先前零星出去做副业的人倒是差不多笼回来了。只是回来了,也就是这样钻被窝,喝稀粥,晒墙脚,又钻被窝,喝稀粥,晒墙脚,周而复始,转空磨子,于学大寨无益。 

  工作组每次吃了早饭就分散到各个生产队去轰劳动力上水利。 

  东方红大队有一条红旗水渠,公社化那年修的,以后又年年加高加固。就是没有一年存住过水,是条漏底水渠,像个漏斗。漏斗造得再高,究竟还是漏斗。但是年年还要造。因为上边要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土(石)方的数字。数字只要年年增加,上边下边的干部就都安心。但挑土(石)方不如晒墙脚好过,就背地骂娘,说这干的是烂卵的事。为了这句话,黄帽子专门开了一次大辩论会,开展关于学大寨是不是烂卵的大讨论。讨论的结果自然是一致认为黄帽子的意见正确。 

  但是,明了理并不等于就落了实。工作组轰劳动力上水利,就像细伢子玩官兵捉强盗,轰了这个,溜了那个。屋场像蜂窝,三转两转,人就溜得把子(火把)不见烟,黄帽子常常气得在村子中间的石板上跳脚,不知哪个缺德鬼就暗中撺掇了一群恶狗,从四面向他扑去,一直把他追出屋场外面一两里地。好歹集中了一伙散兵游勇,到了水库,日头也快照顶了。没有盘几担土,大家就自动歇了坡,要求工作组抓头等大事,就是念报纸。黄帽子就只得念。刚念开,四周就起了鼾声。黄帽子催开工,就有人说,武装头脑的事不能马虎的,我们已尝到学习理论的甜头,越学越想学,越学越有劲,最好学到天黑。黄帽子晓得受了捉弄,却又无可奈何。二流子们说的都是他平时开会说的话,只有气得鼻子发乌。 

  “这帮畜牲,懒惯了的,饿死活该,你莫跟他们当真。”殷道严时常安慰黄帽子。 

  征收和催款的工作也不顺利,集中开会也好,分别上门也好,社员个个都是大眼看小眼,一声不响。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总之是听了好像没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泡的样子。黄帽子就想出了一个绝招,让大队发动精壮的民兵骨干,组织小分队,然后交叉进行,让工作组的人负责,带领外大队的民兵小分队上各家各户去落实征收和催款措施。经过请示,县里很快就表示同意,并且称赞这是农村工作的一大发明,要驻东方红大队的工作组总结经验。接县里来的电话的时候,黄帽子激动得手直抖,声音都变了,大鼻子红通通的,冒着豆大的汗珠。完了,他搓着两只手掌,挨挨擦擦地来找李欣: 

  “大笔杆子,这回怕要劳动你了。” 

  李欣冷冷地把头转到一边。自从上次那个碰头会之后,李欣连正眼也没有看过黄帽子。黄帽子有什么事,都是跟老杨谈,再由老杨转告李欣。他也不想放下副组长的架子。但这次,他觉得应该忍辱负重。领导,总要有点领导的高姿态的。 

  “都是为了工作嘛。这个经验,要是总结归纳得好,说不定可以推广到全国去呢。” 

  当时,他们正在大队食堂的灶间(这里暖和)吃饭。黄帽子在李欣身边蹲稳之后,李欣却站了起来,把碗筷放在灶台上,当着黄帽子的脸解开裤扣,走到灶台后面的粪桶前去撒尿。那只粪桶是做饭兼管食堂菜园的瞎拐(没有瞎,只是害眼病,眼里长年积满了眼屎)方便大家(外面冷)积肥用的,已经积满了半桶。李欣故意让尿柱直入当中,溅起很大的响声。 

  黄帽子很没趣,饭后就只有去找老杨商量。老杨沉吟了一会,说:“总结经验不急吧,搞起来了,看看,再说,你说呢?” 

  黄帽子自然不好说别的了。 

  老杨还是有些预见性的。民兵小分队突击了几天,成绩是有的,从各家各户抬出了一大堆箱子、柜子,还有棺材。抬的时候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让大家真正认识到了工作组不是吃素的。但是把这些东西往大队部一堆,却让人犯了难。不要说这些破烂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就是值钱,哪个来买?怎样卖? 

  “先押在这里,让他们拿钱赎。” 

  黄帽子很坚定。 

  “他们要是有钱,又何至于让人把东西押在这里呢?” 

  大队书记殷道严的政见显然从一开始就跟黄帽子有出入。 

  “殷书记你要站稳党的原则立场,不要保护落后啊。” 

  黄帽子眼睛尖尖地看着殷道严。 

  殷道严火气很盛,鼓着眼睛说: 

  “那就押着吧。过不了几天,怎样抬来的,还要怎样跟人家抬回去。” 

  局面有些僵。工作组的几个年轻人就越觉得日子无聊。他们本来就够苦闷了。从舒舒服服一张报、一碗茶过一日的县城机关,跑到这个八面不关风的穷乡僻壤,吃喝拉撒睡,没有一样顺心合意。文化娱乐活动是一点谈不到。下来的头一个月头尾在冷死人的谷场上放了两场露天电影,两场都是《地雷战》。唯一可以消遣时间的是扑克、象棋,却受到黄帽子干预。本来,大家从各单位抽来,都是离了阎王的鬼,哪个也用不着含糊哪个。但是,你本来是想寻开心,却有一张欠棺材钱的脸老对着你。你怎么开心?“我操!”他们只有推棋盘。好像是操一脚民棋,其实当然是操黄帽子。 

  就装病。头疼、肚子疼,一睡一整天不起来。大队赤脚医生也是年轻人,早串通了的,帮着出伪证。 

  说不起来也是假的。黄帽子领着守规矩的几位一走,几个人就龙腾虎跃,打牌下棋,改善伙食。 

  改善伙食其实就只有一个法子:偷猪油。大队食堂是工作组下来以后临时凑起来的。除了公社化大办食堂时留下的锅灶,什么底子也没有。干部下来时只带了自己的定量粮食。每人每月的半斤定量油留在家里,下乡来揩农民的油。大队不知从哪里榨出钱,在公社食品站买了肥肉,熬出油,装了一瓦钵,好让干部们的嘴多少有些油腥。但大队找来做饭的瞎拐却是极吝啬的人。烧菜时根本不放油,只将肥肉——那层猪皮用绳子吊在灶头——每次锅烧热后,用它在锅底蹭一蹭。而且蹭得极小心,生怕蹭厚了会使干部们消化不良!菜熟了,盛到盆里,再用筷子去挑猪油拌菜,一点一点地就像挖耳屎。就这样,手还不停地哆嗦,嘴唇一下一下地咧,每一下都好像是割自己肉。挑完了,拌好了,把菜分给众人。他站在一边,用堆满眼屎的眼睛很欣慰地看着众人,期待着大家对慷慨施舍的赞美。这自然一开始就引起了李欣他们的极大愤怒。但因为刚下来,不好公开发作。便背地打听,才晓得瞎拐虽然年纪跟大队书记殷道严相当,辈份上却是他女人的叔公,竟是一个合我其谁的“皇亲国戚”。又在镇文化站唱过曲子,也就是做过“国营干部”的。李欣他们只有隐忍了,窥测时机。碰巧瞎拐又极端负责任,把给工作组做饭看成了神圣使命,从家里卷了铺盖来,每天都吃住在食堂里,以食堂为家。但还是给李欣他们捉住了机会。 

  每天三顿饭的间歇,瞎拐要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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