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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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驿站-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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壳可作‘殷鉴’,送给蒋委员长照镜子,那他就可以看见殷纣王是个什么样子了。” 姨父说:“怪我锋芒毕露了!”母亲说:“哪里,哪里!我家张先生说,这个贺明远不得了 ,就请他上讲台批讲甲骨文好了。可你领着全校同学罢课了,还惊动了省政府呢!”姨父说 :“是哩是哩,省政府说有异党分子在安高活动,省教育厅开除了我的学籍,连安高这个学 校也叫他们给撤销了!”母亲说:“太可恶了!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由省教育厅出面开除 一个学生,分明是不让你在河南上学了!我也从来没见过,动用一个团的军警押解全体学生 离校。两个挎‘盒子炮’的架住你的胳膊往外拖,不是把你抛到洹河里了吗?同学们还为你 开了追悼会,都哭得泪人儿似的!”姨父笑着说:“我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就从苇子棵里 窜圈了!”三姨说:“好了,省得我再作介绍了。可他现在不是贺明远,他是教书先生贺云 峰。”母亲说:“哦,我明白了。”

  我问母亲,那两个挎“盒子炮”的是啥人?母亲说,那是两个当兵的,长官要他们把贺明远 押送大牢。他们说,嘿,一个十六七岁的学生娃儿,抓他干啥?长官发火说,你别小看了他 ,他十六岁那年在开封现代中学,就领着学生娃儿赶走了一个校长,眼下又要去火车站卧轨 闹事哩!

  当兵的押着贺明远,在洹河大堤上推推搡搡地走着,当兵的问,你小小年纪为啥要犯上作乱 ?贺明远说,蒋介石不放一枪,丢了咱们的东北。我们要去南京请愿,叫他抗日打鬼子,不 要再打咱中国人。当兵的说,听你的口音是豫西山里人,咱们是老乡哩!你小小年纪,还知 道挂念着东北,倒是个有血性的娃子!不知你会不会凫水?贺明远说,我的水性不老好,只 不过躺在洛河上看完了一本《三国演义》。当兵的说,咦,那就叫你走水路打鬼子去吧!忽 地把他抬起来,打个忽悠撂到了洹河里,又沿着河边放了一阵乱枪,向长官报告:“那娃子 跳河逃跑,打死在河里了!”

  于是,我认定姨父是岳飞手下的猛士。

  晚上,姥爷来我家看望他久别的三妮儿和没有见过面的女婿。

  我记得,姥爷用一种奇特的姿势急急走着,双手攥着手杖横在背后,好像提防着来自身后的 偷袭,礼帽也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他翘着下巴颏上的山羊胡子,嘴里喷着白茫茫的雾气。深 夜,当三姨和姨父送姥爷离去时,我能看出来,姥爷对他的三女婿深感满意。姨父搀着姥爷 ,手电一亮一亮地照在雪上。姥爷的手杖一悠一悠地在雪上画圆圈儿。姥爷高兴时才用手杖 画圈儿,不高兴时就要用手杖狠狠地捣地。那天我看见姥爷的手杖画了好几个圆圈儿,捋着 胡子说:“多加小心,不要抛头露面。”

  六十年以后,姨父的弟弟——明表叔告诉我,他记得六十年前的一天夜里,我姨父急急忙忙 从L县城跑回坡底镇家中,背后田野上传来几声冷枪,老母亲急忙塞给他几个蒸馍,他刚刚 啃了一口,前院的长工就跑到后院说,抓你的人来了,堵住门了!他嘴里咬着蒸馍,翻后墙 跑了。

  姨父大概是咬着那个蒸馍与我三姨会合,急匆匆潜入伊川。两个逃亡者在潜入伊川县山旯旮 里的一个晚上燕尔新婚。共产党地下省委书记刘子久在逃往太岳根据地的路上还不忘成人之 美,拐了个弯儿,向他的两个同志作了指示以后,顺便作了“月下老人”。

  母亲在郾城插上了小院的门,又在院墙豁上插了枣树圪针以后,小东屋就成了两个逃亡者的 新房。一群老鼠正在新房的顶棚上欢腾跳跃。母亲一边心惊肉跳地望着顶棚,一边向一对新 人频频表示她衷心的祝福。姨父和三姨忍不住欢畅的笑声,却又不时地止住笑声,望着窗外 漆黑的夜。

  我必须记住,姨父为我做过一个弹弓。他在柴禾垛上找到了一个牛犄角状的树杈,一边在树 杈上削着弹弓架子,一边要我跟着他背诵一首古诗,诗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他又 把一条弹性很好的橡胶皮带系在弹弓架上,诗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他要我跟他一 起蹲在柴禾垛后边隐蔽起来,从我衣兜里摸出一颗玻璃蛋蛋儿,诗曰:“硕鼠硕鼠,无食我 苗!”接着就收敛声息,眼神沿着屋梁移动,忽地拉弓发弹,“砰”的一声,一只大老鼠已 经被击中脑袋,从屋梁上一个跟头栽下来。姨父望着死鼠,又让我跟着他摇头咏叹:“誓将 去汝,适彼乐土。”

  姨父弹无虚发,接连打死了五六只老鼠,每次都击中老鼠的脑袋,小东屋变成了清平世界, 我也死记硬背了一首古诗。姨父便把弹弓托付给我,要我为世人除害。我却拉不开弹弓上的 橡胶皮带。姨父要我勤学苦练,来日必成大器。但是,当我能够拉开弹弓的时候,姨父和三 姨已经悄然离去。他们无法得知我的第一个战果,是在动机上试图歼灭一只“硕鼠”,在效 果上却洞穿了一个无辜的瓦罐。

  我不知道三姨和姨父为什么走得那样急促而又无声无息。姨父本来要在那天晚上给我讲解古 诗的含意,黢黑的夜色里却有人翻墙而入,像影子一闪,钻进了姨父住的东屋。我看到了窗 纸上扑闪着神秘的人影,就感到发生了比“硕鼠”更要紧的事情。一觉醒来,已经不见了三 姨和姨父的踪影。母亲说,他们是从后墙豁上跳出去的。我爬过那个墙豁,墙外有一条曲曲 弯弯的小路,通向城墙上的一个豁口,城墙豁口的外边是无垠的原野。路上雪化了,连一个 脚印也没有留下。

  正是在那条弯弯远去的小路上,我开始了对姨父漫长的“追踪”。

  母亲曾接替姨父向我讲解古诗。她说,那是三千年前的农人咒骂地老鼠的一首民谣,骂它不 该吃我的粮食、啃我的禾苗,最后对老鼠说,我发誓给你分手,去寻找我的乐土。我想,姨 父和三姨是寻找他们的“乐土”去了。

  我家却发生了一场意外的动乱。那一天,我跟着母亲赶集回来,一进家门就惊呆了。好像刚 刚从房顶上掉下了一颗小炸弹,灶台上的铁锅碎成了几瓣儿,装口粮的坛坛罐罐东倒西歪 , 米、面撒了一地,箱子、柜子也都大张着嘴,把衣物、书本都吐了出来,被褥也凌乱地堆在 地上。放学回来的哥哥、姐姐正坐在门槛上发呆。母亲说,多亏她让我牵着大弟、她用婴儿 车推着小弟去赶集,要不,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前院卖蒸馍的李奶送来一篮热蒸馍,说:“奇了,我就守着大门,没看见有人进来呀! ”她盯着我家南屋的后墙,连连眨巴着眼皮,“孟老师,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母亲 说:“李奶,你只管说。”李奶瘪了瘪嘴,凑近母亲的耳朵,“这个房子‘不净’,原来是 柩棺材的地方,后墙上有个门,是走棺材的过道,直通城墙根儿老坟地。房东堵了这个门, 就多收了一份房租不是?你看,那个门印子还在哩!”她的小孙子也跑过来说:“昨晚上, 我去城墙根儿割草回来,看见这房后有鬼火一明一明的,还有几个黑影儿一闪一晃!”母亲 说:“多谢你们操心,我知道就要闹鬼了!”

  小姨又惶惶地跑到我家,小声问我母亲:“二姐,他俩留下的那些书,没叫搜走吧?”母亲 说:“我早填到锅底当柴烧了。”小姨说:“咱爹说,郾城狗不少,狗鼻子灵着哩,叫你提 防着点儿!”母亲说:“不怕,他们是捕风捉影,影子飘走了,他们还能怎么样呢?”二十 六年以后,“文革”刚刚开始,母亲指着报纸上正在批判的一个新闻人物,说:“那一年去 给你三姨和姨父捎信儿,叫他俩赶紧逃走的,就是这个郭校长呀,他那时是地下省委的宣传 部长,怎么也变成黑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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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红 罂 粟     

  接着,有一个身穿皮领子大氅的汉子,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个骑马的随从,到了姥爷家住 的西夹后街才跳下马来,看了门牌说:“好,找到了!”他向我姥爷通报了姓名,说他特意 来郾城看望亲家翁。姥爷没有听说过这位亲家翁,只是用诧异、戒备的眼神打量着他。他就 笑着说:“孟老先生,叫你三女婿胜娃子出来,看他认不认我这个爹?”说着,就敞开皮大 氅给自己扇风。姥爷窥见他腰里一左一右别着两把手枪,门外还站着一排牵着大马的随从, 就多了个心眼儿,谎说:“我有个三女婿不错,可我至今还没有见过他。”客人骇然变色说 :“糟了,他们一定是出事了!”姥爷忙问:“出啥事了?”客人说:“你不会不知道,他 们小两口是‘同志’。我听说他们在伊川县叫五花大绑着,抓进了死囚牢,急忙跑到伊川, 又听说他们逃到老先生这里来了。你要是没见着他们,那就是真出事了!”姥爷松了一口气 ,说:“不要急,让我再问问二妮儿。”

  那天,正巧母亲带着我去看望姥爷,母亲回话说:“他两个囫囵个儿地来了,又囫囵个儿地 走了。只是走得慌张,一阵风似的,不知道又吹到哪里去了!”客人转忧为喜说:“那就好 ,那就好!”但他看到我姥爷仍用疑惑的眼神研究着他,又说:“他俩这一走,也就分不清 我这个亲家翁是个真货色、还是个假材料了!”姥爷笑着说:“那就先交个朋友吧,您请屋 里坐!”他却向门外走着说:“我还有急事,不打扰了。按照俺豫西山里的风俗,亲家头一 回见面要喝酒哩,要一醉方休。这酒就留到以后喝吧。”姥爷又问:“你身上带着家伙,怎 么看不见你的番号?”他说:“我们是抗日义勇军,不是正规军,你的三女婿原本是我的政 训主任。第一战区长官司令部说义勇军内有异党活动,把我们的番号给撤消了。孟老先生, 你说,这打鬼子的权力谁也撤不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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