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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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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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鲁钦斯基大娘的脑袋小而圆,稀疏的灰白头发像薄纱似的蒙着,粉红色的头
皮透出微光。有限的头发丝在枕骨最突出的地方扎成一个面包形发卷,尽管很小—
—比台球还小,不论她怎样转身,别人从任何角度都能看到。发卷是用织针别住的。
每天早晨,特鲁钦斯基大娘都用代用咖啡的包装纸——红的,退色的——擦她那笑
起来就像是粘上去似的圆脸颊。她的脸形像耗子。她有四个孩子:赫伯特、古丝特、
弗里茨和玛丽亚。
    玛丽亚和我同年,刚念完国民小学,住在席德利茨一个职员家里学习料理家务。
弗里茨在铁路车辆厂工作,别人难得见到他。他有两三个姑娘轮流陪他过夜,他带
她们到“奥拉跑马场”去跳舞。公寓院子里的那些兔子,“蓝色维也纳人”,也是
他养的,但实际上是特鲁钦斯基大娘在喂养,因为弗里茨忙着应付女友们,根本不
得分身。古丝特,三十岁左右,沉默寡言,在火车总站附近的埃登饭店当女招待。
她始终还没有结婚,同住一流饭店的人物一样,住在埃登大厦最高一层上。赫伯特
是老大,是唯一同母亲一起居住的——如果不算装配工弗里茨也偶尔回家过夜的话。
他在新航道港口区当侍者。这里要谈的正是他。因为赫伯特·特鲁钦斯基成为我努
力探究的目标,在我可怜的妈妈去世后,他给我带来了一段短暂的愉快时光;我至
今仍把他称作我的朋友。
    赫伯特在施塔布施那里当侍者。施塔布施是“瑞典人”酒店的老板。酒店在新
教的海员教堂对面,来客多半是斯堪的纳维亚人,这点从“瑞典人”这块招牌上就
可以猜到。不过,也有从这个自由港来的俄国人和波兰人、霍尔姆的装船工以及刚
开进港口停泊的德国军舰上的水兵。在这个真正可谓国际性的酒店里当侍者,是不
无危险的。赫伯特在去新航道之前,在“奥拉跑马场”当过侍者,仅仅由于在那个
三流舞场里积累的经验,才使他能够用郊区方言掺上一句半句英语和波兰语,镇住
“瑞典人”酒店里各种语言的喧闹声。然而事与愿违,每月总有那么一两回,人家
免费用救护车送他回家。
    遇到这样的情况,赫伯特就不得不俯卧在床,呼吸困难,因为他体重一百公斤,
而且还得一连躺上数天。在这样的日子里,特鲁钦斯基大娘一个劲儿地骂他,却又
不顾疲劳地照料他。每逢她重新扎好发卷之后,总要拔出一根织针来,敲他的床对
面挂着的一个玻璃镜框。镜框里是一幅修过的男人照片,这个男人目光严肃而呆滞,
长着小胡子,有点像我的照相簿第一页上那个蓄小胡子的人。
    不过,特鲁钦斯基大娘用织针指着的这位先生,不是我家的人,而是赫伯特、
古丝特、弗里茨和玛丽亚的父亲。
    “总有一天你会像你父亲一样完蛋。”她挖苦呼吸困难、痛苦呻吟着的赫伯特。
可是,她从来也不明说,黑漆镜框里的那个男人到哪儿去找死的,后来又怎么完蛋
的。
    “这次是怎么回事?”两臂互抱的灰白头发的耗子脸要知道个究竟。
    “同以前一样,瑞典人和挪威人呗!”赫伯特侧转身子,床嘎嘎地响。
    “同以前一样,同以前一样!别装得好像永远只会是他们干的。最后一次,不
是训练舰上那些家伙干的吗?叫什么来着?说呀!对,‘施拉格特’号的。我不是
说了吗,这次是怎么回事?你偏说是瑞典人和挪威人!”
    赫伯特的耳朵——我看不见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这些该死的水兵,老
是瞎吹牛皮,仗势欺人!”
    “你让他们去好了,都是些娃娃。关你什么屁事。他们下船休假时,我在内城
见到过,看样子都很规矩的嘛!你准是又同他们谈自己对列宁的看法了。人家谈西
班牙内战,你准是又插嘴了,是不是?”
    赫伯特不再回答,特鲁钦斯基大娘拖着脚步走进厨房喝她的麦芽咖啡去了。
    赫伯特背脊上的伤愈合后,是允许我看的。他坐在厨房里的椅子上,背带搭在
大腿上的蓝餐巾上,慢慢地脱下羊毛衫,好像有什么难办的想法使他犹豫不决似的。
    脊背圆滚滚的,肌肉不停地上下移动。就像是一片粉红色的田地,播满了雀斑。
肩胛骨以下,埋在肥肉里的脊骨两边,长满红狐色浓毛,鬈曲地往下爬,最后消失
在他夏天也穿的衬裤里。从衬裤裤腰往上直到脖子的肌肉,整个脊背满是一道道的
伤疤,切断了浓毛,灭除了雀斑,鼓起的、皱皱巴巴的、天气转变时发痒的、各种
颜色的伤痕,从蓝黑色直到白中带绿。他允许我摸这些伤疤。今天,我躺在病床上,
几个月来,眺望窗外,观察着疗养与护理院的外楼'注'和楼后的奥伯拉特森林,并
且一览无遗。我想知道,在这些日子里,我可以摸的究竟是什么,那种同赫伯特的
伤疤一样坚硬、一样敏感、一样使人糊涂的究竟是什么?这是某些姑娘和妇女的那
个部位,是我自己的那个部位,童子耶稣的石膏“洒水壶”,以及两年前那条狗从
黑麦地里叼来给我的那截无名指。一年以前,我还保存着它,放在一个密封大口玻
璃瓶里,虽然摸不到,却完整而清晰可见'注'。因此,现在我只要拿起鼓棒,这个
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历历在目,我可以一一数出来。每逢我要回忆赫伯特·特鲁钦
斯基脊背上的伤疤时,我便敲着鼓,面对大口玻璃瓶里的指头坐着,用敲鼓来帮助
回忆。每逢我想再现一个女人的形体的时候——这种情况是不常有的,由于女人那
个像伤疤似的部位不足信,因此我虚构出来的总是赫伯特·特鲁钦斯基的伤疤。换
一种说法,我也能讲清楚的:当我第一次摸我朋友宽背脊上那些隆起的伤疤时,它
们就已经答应我熟悉和暂时占有那种女人准备相爱时短暂地出现的东西。同样,赫
伯特背上那些标记当时就答应我日后会摸到那截无名指。而在赫伯特的伤疤向我许
愿以前,从我三岁生日那天起,我的鼓棒就已经答应我日后会摸到伤疤、生殖器官
以及无名指。可是,我还要继续往上追溯:当我还是胎儿时,当奥斯卡根本不叫奥
斯卡的时候,我玩自己脐带的游戏,就已经答应我将来会摸到鼓棒、赫伯特的伤疤、
年轻和中年妇女有时要爆发的火山口以及无名指,还有就是从童子耶稣的“洒水壶”
直到我自己的这件东西,我坚定不移地挂在身上,它是我的无能和有限可能的变幻
莫测的纪念碑。
    今天,我已经返回我的鼓棒。我按照鼓所作的规定,绕了一个大弯,回忆伤疤、
柔软部、我自己的如今只还是偶尔充实的装备。为能再度庆祝我的三岁生日,我不
得不跨进三十周岁。读者自会猜到,奥斯卡的目的是返回脐带;正因为如此,他才
浪费笔墨停留在赫伯特·特鲁钦斯基的伤疤上。
    在我继续描述我的朋友的背脊之前,我先得指出,他那强壮的、毋需保护因此
目标很大的身躯的正面,除去由奥拉的某个妓女在左锁骨旁留下一处咬伤而外,再
无别的伤疤。他们只能从背后攻击他。只能从背后干他,芬兰人和波兰人的刀子,
仓库岛'注'上装船工的短刀,训练舰上军事学院学生的水手刀,都只能在他的背上
留下伤痕。
    赫伯特吃完午饭——每周三次土豆煎饼,这样薄,不油腻却又松又脆,除去特
鲁钦斯基大娘,别人是做不出来的——把盘子推到一边后,我便把《最新消息报》
递给他。他解下背带,撩起衬衣,一边读报,一边让我问他背上的伤疤是怎么留下
的。我盘问的时候,特鲁钦斯基大娘多半也坐在桌旁,折旧毛线袜,一边评论几句,
说赫伯特讲对了或者讲错了,并且从不错过时机,见缝插针地提及那个男人惨死—
—可以想象是那么惨——的往事;他那帧修过的照片镶在玻璃镜框里,悬挂在赫伯
特床对面的墙上。
    询问开始。我用手指弹一下他的一处伤疤。有时我用一根鼓棒敲一下。
    “再按一遍,小家伙。我不知是哪一道。它们今天像是睡着了。”于是,我再
按一下,更使劲一点。
    “啊哟,是它!这是乌克兰人留下的。他同一个格丁根'注'人吵架。他们先是
像兄弟一样坐在一张桌子旁。因为那个格丁根人把另一个叫做俄国佬,这下子那个
乌克兰人不干了,他什么都行,就是不愿当俄国人。他从魏克塞尔河运木筏下来,
先还经过另外几条河,靴统里满是钱,格丁根人把他叫做俄国伦时,他在施塔布施
那儿已经喝掉半靴子。我不得不马上把两个人劝开,非常小心,我一贯是这样的。
当然啰,赫伯特两手都端着东西。这时,乌克兰人骂我是波兰水鬼,那个白天在挖
泥船上挖污泥的波兰佬也骂了我一句,听起来像是纳粹的骂人话。好,小奥斯卡,
你是知道赫伯特·特鲁钦斯基的:那个挖泥船上的家伙,那个脸色苍白像司炉一类
的东西,当场抱着肚子,缩成一团躺在衣帽间前面了。我正要告诉那个乌克兰人,
波兰水鬼同但泽市民有什么区别,他一刀扎在我的背上——就是这个伤疤。”
    每当赫伯特说“就是这个伤疤”时,他总要同时把报纸翻个身来加重他方才那
句话,随后喝一口麦芽咖啡,让我按下一道伤疤,有时按一下,有时得按两下。
    “哎呀,这一道!这个没有什么了不起。那是两年前,从皮拉乌开来一小队鱼
雷艇,在这里抛锚停泊。他们吹牛皮,演《穿蓝制服的小伙子》,姑娘们都疯狂了。
施维梅尔怎么混到海军里去的,直到今天我还捉摸不透。他是德累斯顿人,你想,
小奥斯卡,德累斯顿人!对,你不会明白的,德累斯顿人当海军,这叫什么名堂!”
    赫伯特的念头转到易北河畔美丽的城市德累斯顿上出不来了。于是,我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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