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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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 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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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本性难移、自我分化的游击队员是最具有艺术家天赋的,因为他们把自己刚
创造出来的东西随手就扔掉了。
    我自己的情况也差不离。我的编结物刚在石膏里定型,我就一拳把它砸碎了,
这种事不是经常发生吗?我尤其想到我的病人几个月前给我的委托,他要我用简单
的线绳把俄国的信仰治疗者拉斯普庭和德国的诗人君主歌德编结为一个人,根据我
的病人的要求,这个人还得跟他,跟我的委托人,十二分相似。为了让这两个极端
终于有效地产生出一个结合体来,我不知花掉了多少千米的线绳。可是,要让它像
我的病人,像马策拉特先生所推荐的那个模特儿,我可没有办法,也不会满意。我
右手编结成了的,左手就把它拆掉,我左手做成形了的,右手一拳就把它砸碎。
    可是,马策拉特先生也不能使他所叙述的事保持直线运动。那四个修女,他时
而说她们是圣方济各派的,时而又说是仁爱会派的。除此以外,尤其是那个年轻姑
娘,她有两个姓名,但合有一张据说是三角形的狐狸脸,她一再地使他关于那次由
东方到西方的旅行报道变得散乱无序。而我,作为复述人,不得不记下两种甚至多
种不同的讲法。可是,这并非我分内的事,所以我就抓住了那个社会民主党人。在
整个旅途中,他没有改变嘴脸,据我的病人讲,直至快到斯托尔普之前,他一路上
反复对同行的乘客讲,他也算是一种游击队,牺牲了业余时间,拿健康当儿戏,到
处贴标语,一直贴到一九三七年,要知道,冒雨贴标语的社会民主党人为数甚少,
而他便是其中之一。
    眼看就要到斯托尔普了,货运列车却又停下,也不知是第几次停车了。这时他
还在讲贴标语的事。停车的原因是来了一个人数较多的青年团伙。几乎没有什么行
李了,小伙子们就动手剥旅客的衣服。他们还算有理性,只限于剥男人的上装。这
位社会民主党人却无法理解,他认为,宽大的修女服若是到了灵巧的裁缝手里,能
裁剪出许多件像样的上装来。这位社会民主党人,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无神论者。
那些年轻强盗虽然没有宣布自己的信仰,却是属于那唯一赐福的教会的,他们不要
可以派许多用场的修女们的毛料服,偏要这位无神论者的料子里含木浆的单排扣上
装。他不愿脱下上装、背心和裤子,却讲起他那段社会民主党标语张贴者的生涯来,
时间虽短,但富有成效。他一味讲着,人家剥他的衣服,他便反抗,被一只穿着前
国防军短统靴的脚踢在了胃上。
    这个社会民主党人大口地呕吐不止,最后大口喷血。这时,他可以放心穿着他
的上装了,小伙子们对这件弄脏了的但经过彻底的化学洗涤尚能挽救的衣服,已失
去了任何兴趣。他们放弃了男人上装,却剥下了玛丽亚·马策拉特的浅蓝色人造丝
上装和那个不叫卢齐·伦万德而叫雷吉娜·拉埃克的年轻姑娘的贝希特斯加登毛线
茄克衫。接着,他们拉上了车皮门,但没有关严。火车开了,那个社会民主党人开
始咽气。在距斯托尔普两三公里处,货运列车被拉到一条停放线上,停在那里过夜,
星星亮晶晶,但六月的夜却是很凉的呀。
    正如马策拉特先生所述,那天夜里,那个太舍不得他的单排扣子上装的社会民
主党人,大声而下流地亵渎上帝,号召工人阶级斗争,像在电影里能听到的那样,
他最后一句话是“自由万岁”,末了,一阵呕吐,死了,使全车皮充满了恐惧。
    我的病人说,接下来并没有人喊叫。车皮里变成一片寂静,而且始终保持着寂
静。只有玛丽亚太太的牙齿在打架,她没有上装正在挨冻,剩下的最后几件内衣都
盖在儿子库尔特和奥斯卡先生身上了。天快亮时,两个有胆量的修女发现车皮门没
关严是个机会,便清扫车皮,把湿透的干草、小孩和大人的粪便,还有那个社会民
主党人吐出的血都扫到了路堤上去。
    在斯托尔普,列车由波兰军官进行检查。同时,分发热汤和类似麦芽咖啡的饮
料。马策拉特所在车皮里的尸体由于有传染瘟疫的危险,便被没收,由卫生兵用木
板抬走。修女们出面说情之后,一名级别较高的军官允许死者家属做一次短时间的
祈祷。另外也准许脱下死者的鞋、袜和上装。后来又用空水泥袋盖住了木板上的尸
体。在剥衣服场面发生时,我的病人打量着被剥去衣服者的侄女。这个姓拉埃克的
年轻姑娘使他既厌恶又着迷地联想到那个卢齐·伦万德,我已用线绳复制了她,并
给这个编结物取名为“吞食香肠面包的女郎”。车皮里的那个姑娘,虽说没有当着
她的遭抢劫的伯父的面抓起一个夹香肠面包,连香肠皮一起吃了个精光,却参与了
抢劫,从她伯父那里继承来一件背心,穿到身上,代替被抢走的茄克衫,掏出小镜
子,打量她这不算不合身的新打扮。她用镜子捕捉到了我的病人和他的铺位,这样
在镜子里反映出来,然后公然用三角脸上的眯缝眼冷漠地观察他。直到今天,我的
病人一想起此事,就会陷入无名的惊慌。
    从斯托尔普到什切青,火车走了两天。被迫停车的次数还相当多,那些手执伞
兵刀和机关枪的半成年人的来访,他们已经慢慢地习以为常,但来访时间一次比一
次短,因为从旅客身上已经榨不出任何油水了。
    我的病人声称,在从但泽一格但斯克到什切青的旅途中,在这一周内,他的身
高增加了九公分,如果不是十公分的话。首先,大腿和小腿长了一截,胸腔和头却
几乎没有延伸。在旅途中,我的病人虽说是背着地躺着,但这未能阻止一块偏向左
上方的隆肉的生长。马策拉特先生还说,过了什切青——其间列车已由德国铁路人
员接管——疼痛加剧,单靠翻看家庭照相簿已不能使他忘掉痛苦。他不得不多次持
续地叫喊,这叫喊声虽然没有破坏任何车站的玻璃——马策拉特先生说:我的声音
已经丧失了任何唱碎玻璃的潜能——却把四名修女召集到了他的铺位前,让她们无
尽期地祷告。
    半数旅客在什未林下车,其中有死去的社会民主党人的亲属以及雷吉娜小姐。
马策拉特先生深感遗憾,因为这位年轻姑娘的面孔他已经看熟,而且看到这张面孔
已变得非常必要,所以她走后,他突然惊厥过去,全身痉挛,同时发高烧。据玛丽
亚·马策拉特太太讲,他拼命呼唤卢齐,自称怪兽和独角兽,表示出他害怕从十米
跳台上跳下来,却又有跳下来的乐趣。
    到了吕内堡,奥斯卡·马策拉特先生被送到一家医院。他处在高烧中认识了几
位护士,但紧接着就被转送到汉诺威大学附属医院。在那里,他的体温总算被压下
去了。玛丽亚太太和她的儿子库尔特很少见到马策拉特先生。后来,她在医院里找
到了清洁工的职务,这才每天见面。可是,在医院里或者医院附近都没有住房可供
玛丽亚太太和小库尔特落脚,难民营里的生活又日益无法忍受。玛丽亚太太每天得
乘坐三小时的火车,车上挤满了人,常常踩在车门踏板上。医院跟难民营就是离得
这么远。医生们尽管很不放心,但还是同意把病人转到杜塞尔多夫市立医院去。玛
丽亚太太也出示了一份移居批准书:她的姐姐古丝特战时嫁给居住在杜塞尔多夫的
一个领班,她将把她的两间半套房的一个房问提供给马策拉特大大使用,因为领班
不需要住处,他现在待在俄国人的战俘营里。
    寓所地点很好。只需搭乘由比尔克火车站开往韦斯滕和本拉特方向的所有的有
轨电车,不必转车,便可方便地到达医院。马策拉特先生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
四六年五月一直待在那里。在方才的一个多小时里,他同时向我讲述了那家医院里
许多位护士的事情。她们是:莫尼卡姆姆,黑尔姆特鲁德姆姆,瓦尔布加姆姆,伊
尔泽姆姆,格特露德姆姆。他回忆着医院里广为扩散的流言蜚语,赋予护士日常生
活中诸如此类的事情以及她们的职业服装一种夸大了的意义。就我的记忆所及,他
从未讲到过那时候医院里糟糕的伙食和暖气设备蹩脚的病房。他只谈护士、护士的
轶事、护士极其无聊乏味的环境。他秘密地小声报道说,那里有过这样的传闻:伊
尔泽姆姆向护士长打小报告,护士长在午休过后不久便去检查见习护士的宿舍,因
为有什么东西被偷了。一个从多特蒙德来的护士——我想他说的是格特露德——被
怀疑,但冤枉了她。他琐碎地讲了护士跟年轻医生的故事,可他们只想从护士那里
得到香烟商标。一个药剂师女助理,不是护士,自己给自己打胎,或者得到了一个
助理医生的帮助,于是进行了调查,这种事情他也认为有叙述的价值。我不理解我
的病人,他竟把自己的才智浪费在这些陈腐平庸的事情上。
    此刻,马策拉特先生请我描绘他。我快活地满足了他的愿望,跳过了那些故事
中的一部分,因为那些都同护士有关,反正他自己已经形象而生动地描写过了,又
添加了一些有分量的话语。
    我的病人身高一米二十一。两肩之间几乎萎缩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大脑袋,即使
安到发育正常的成年人身上也显得太大。胸腔突出,后背隆起,学名驼背。他的一
双蓝眼睛,目光炯炯,机灵地滴溜转动,有时睁得大大的,狂热痴情。他的微望的
深褐色头发长得很密。他喜欢露出他的同其他肢体相比显得健壮的臂膀以及——如
他自己所说——漂亮的手。尤其在奥斯卡先生击鼓时——疗养院管理处允许他每天
敲三小时,至多四小时,他的手指运用自如,仿佛是长在另一个肢体比例正常的人
身上似的。马策拉特先生靠灌唱片变得非常富有,今天还靠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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