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高行健: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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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高行健:灵山-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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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分明是有光亮,在板壁缝里颤动,你可以肯定板壁后面还有个房间。你从
房里出来,楼板上的稻草绊着脚,你伸手可以摸到倾斜的屋顶上的屋瓦,再过去就
得弯腰。
    “有一扇小门,”你摸索着说。
    “看见什么了?”她躲在房里。
    “什么也看不见,一整块门板,没有缝隙,噢,还上了把锁。”
    “真叫人害怕,”你听见她躲在门板后说。
    你回到你房里,发现可以把箩筐倒扣在稻草堆上,你站了上去,扒住横梁。
    “你快说,看见什么了?”她在隔壁一个劲问。
    “看见了一盏豆油灯,点着一根灯芯,在一个小神龛里,神龛就钉在山墙上,
里面还供着块牌位,”你说,“这房主人肯定是个巫婆,在这里招唤亡魂,摄人魂
魄,让活人神智迷糊,死鬼就附无到活人身上,借活人的嘴来说话。”
    “快不要说了!”她央求道,你听见她身体挨住板壁在往下滑。
    你说她年轻时并不是巫婆,同正常人一样。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二十来岁
正需要男人的疼爱,丈夫却被砸死了。
    “怎么死的?”她低声问。
    你说他同一个叔伯兄弟夜里去偷砍邻村的山林里的香樟树,谁知道倒树的时候,
他脚底下怎么被树根绊了一下,转错了方向,听着树干吱呀吱呀直响,本该赶紧往
外跑,他却往里去了,正是树干倒下的地方,没来得及叫喊就砸成了肉饼。
    “听着吗?”你问。
    “听着呢,”她说。
    你说她丈夫的那本家兄弟吓得不知跑哪里去了,也没敢来报丧。她是见山里挑
炭的人扁担尖上挂了双麻鞋,沿途叫人认尸。她亲手打的麻鞋那大脚丫子间和后跟
上都编的红线绳,她哪能不认识?当时就晕倒在地上,后脑勺往地上直撞,口吐白
沫,人就在地上打滚,喊叫着,死鬼鬼鬼,叫他们都来!叫他们都来!
    “我也想叫,”她说。
    “那你就叫吧。”
    “我叫喊不出。”
    她声音低哑那么可怜,你一个劲呼唤她,她隔着板壁只一味说不,可又要你讲
下去。
    “讲什么?”
    “就说她,那个疯女人。”
    说村里的女人们都制伏不了,得好几个男人骑在她身上,拧住胳膊才把她捆了
起来,从此她变得疯疯癫癫,总预言村里的灾变,她预言细毛的妈要当寡妇,果真
就当了寡妇。
    “我也想报复。”
    “想报复谁?你那个男朋友?还是那个同他好的女孩?你要他同她玩过之后再
把她扔掉?像他对待你一样?”
    “他说他爱我。同她只一时玩玩。”
    “她年轻?比你漂亮?”
    “一脸雀斑,那张大嘴!”
    “她比你性感?”
    “他说她放荡,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要我也同她一样!”
    “怎么同她一样?”
    “你不要问!”
    “那么他们之间的一切你都知道?”
    “是的。”
    “你们之间的一切是不是她也知道?”
    “噢,你不要讲了!”
    “那么讲什么?讲那巫婆?”
    “我真想报复!”
    “像那巫婆一样?”
    “她怎么样?”
    “所有的女人都怕她诅咒,所有的男人都找她搭讪,她勾引他们,再把他们甩
掉。后来她干脆抹上粉脸,设上香案,公然装神弄鬼,弄得没有人不惧怕她。”
    “她为什么要这样?”
    “要知道她六岁时就指腹为婚,她丈夫当时怀在她婆婆的肚子里,她十二岁当
了童养媳,丈夫还拖着鼻涕。有一回,就在这楼板上,这稻草堆里,被她公公霸占
了,那时她才十四,之后每次屋里只剩下公公和她,她心口就止不住发慌。再后来,
她就摇她的小丈夫,那孩子只会使劲咬她的奶头,好容易熬到丈夫也能挑担,也能
砍柴也会扶犁,终于长大成人也知道心疼她的时候,却被活活砸死了。而老的已经
老了,田里屋里的活计又都得靠她,她公婆也不敢管束,只要她不改嫁,如今她公
婆全都死了,她也真心相信她直通神灵,她祝愿能给人带来福气,她诅咒能让人招
致祸害,收入点香火钱也理所当然,尤其神奇的是,她如今竟能当场作法叫一个十
来岁的小姑娘当即不省人事,打嗓子眼里说出来她未曾见过早已去世了的她老奶奶
的话,在场的人无不毛骨悚然!”
    “你过来,我害怕,”她哀求道。
    18
    我到乌江的发源地草海边上去,那天阴沉沉的,好冷,海子边上有一幢新盖的
小楼,是刚设立的自然保护区管理处,屋基用石块砌得很高,独立在这一大片泥沼
地上。通往那里的小路松软泥泞,海子已经退得很远了,这原先的海边还稀稀疏疏
长了些水草。从屋边的石级上去,楼上有几间开着大窗户光线明亮的房间,到处堆
放着鸟、鱼、爬虫的标本。
    管理站站长大高个子,长的一副宽厚的脸膛。他插上电炉,泡了一大搪瓷缸子
的茶,坐在电炉上,招呼我烤火喝茶。
    他说,十多年前,这高原湖周围几百公里,山上还都是树林。二十年前,黑森
森的森林更一直伸到海边,时常有人在海边遇见老虎。现今这光秃秃的山丘连灌丛
都被刨光了,烧火做饭尚缺柴烧,更别说烤火取暖了。特别是近十年来,春冬变得
挺冷,霜降来得早,春旱严重。文化革命中刚成立的县革命委员会决定做个创举,
放水改田。动员了全县十万民工,炸开了好几十条排水道,围垦这片海子,可要把
这几百万年沉积的海底弄干又谈何容易?当年,湖上就刮起了龙卷风,老百姓都说
草海里的黑龙待不住飞走了。如今水面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一,周围全成了沼泽,想
排子排干不了,想恢复也还原不到原来的水域。窗口支架着一台长简的高倍望远镜,
几公里之外的水面在镜子里成为白晃晃的一片。肉眼看有一点点影子的地方,原来
是一只船,船头上站着两个人影,看木清面目,船尾还有个人影晃动,像是在撒网。
    “这么大的湖面,看不过来,等人赶到了,他们早溜了。”他说。
    “湖里鱼多吗?”我问。
    “弄个千百把斤鱼是轻而易举的事。问题是还用雷管炸,人心贪着呢,没有办
法。”身为保护区管理站的站长,他也摇头。
    他说这里来过一个国外留学回来的博士,五十年代初,一腔热情,从上海自愿
来这里,带领四个学生物和水产养殖的大学毕业生在这草海边上办起了一个野生动
物饲养站,养殖成功了海狸鼠、银狐鼠、斑头鹅和好些水禽和鱼类,可是得罪了偷
猎的农民。有一天他从玉米地经过,被埋伏好的农民从背后蒙住头,把一筐摘下的
玉米套在脖子上,硬赖他偷玉米,打得吐血。县委的干部不肯为知识分子主持正义,
老头一气之下死了,这饲养站也就自行解散,海狸鼠则由县委各机关分而食之。
    “他还有亲人吗?”我问。
    “没人说得清,和他一起工作过的大学生早都调回到重庆、贵阳各地的大学去
教书了,”他说。
    “也没有人再过问过?”
    他说只是县里清理旧档案卷宗时发现了他的十多个笔记本,有不少对这草海的
生态纪录,他观察得很细致,写得也挺有文笔。我如果有兴趣的话,他可以找来给
我看。
    什么地方传来空空的声音,像老人在使劲咳嗽。
    “什么声音?”我问。
    “是鹤,”他说。
    他领我从楼上下去,底层隔着铁栅栏的饲养室里有一只一米多高丹顶的黑颈鹤,
还有几只灰鹤,都不时空空的叫着。他说这只黑颈鹤脚受了伤,他们捕来养着,那
几只灰鹤都是今年才生的幼鸟,还不会飞时从窝里抱来的。以前,深秋,鹤群都来
这里过冬,海边苇子里田地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后来打得差不多绝迹了。保护区成
立后,前年来了六十多只,去年黑颈鹤就飞来了三百多只,更多的是灰鹤,只是还
没有见到丹顶鹤。
    我问可以到海里去吗?他说明天出太阳的话,把橡皮筏子打起气来陪我上海子
军转转。今天风大,天太冷。
    我告别了他,信步朝湖边走去。
    我顺着山坡上的一条小路,走到一个小村子里,七八户人家。房屋的梁柱都用
的是石料。只有院落里和门前有几棵自家种的碗口粗的树。几十年前,黑呼呼的森
林想必也曾到这村子边上。
    我下到湖边,走在稀软泥泞的田埂上,这天气脱鞋赤脚实在太冷。可越往前走,
田埂越加稀软,鞋子上沾的泥泞越来越厚。我前方,田地的尽头,水边有只船和一
个男孩子。
    他拎着个小桶,拿根鱼杆,我想到他那里去,把船推进水里。我问他:
    “这船可以撑进湖里去吗?”
    他赤脚。裤脚卷到膝盖以上,也就十三、四岁模样。他目光并不理会我,而是
越过我望着我身后。我回头,见村子边上有个人影在招呼他。也已经很远了,上身
是一件色彩明艳的褂子,像是一个女孩。我又向这男孩子迈了一步。鞋子便全陷进
泥里去了。
    “哎啼呀哟;”远处的叫唤听不清说的什么,声音却明亮而可爱,肯定是招呼
他的,这男孩子扛着鱼杆从我身边过去了。
    我再往前走十分困难,可我既然到了这海边,总得到海中去看看。船离我至多
还有十步远,我只要一脚能跨到那男孩子刚才站的地方,那泥地显然比较板实,也
就能够到船上。船头还插着一根竹篙,我已经看见苇子里露出的水面上有些水鸟在
飞。大概是野鸭,似乎还在叫。但是风从岸上来,可以听见两个孩子老远的招呼声,
却听不见这近处水面上水鸟的叫声。
    我想,只要把船撑出芦苇丛,便可以到那广阔的水面上去,在这寂静的高原的
湖心里独自荡漾一番,同谁也不必说话,就消融在这湖光山色湖天合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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