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高行健: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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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高行健:灵山-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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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清,康熙九年,裁去大昌,并入巫山县。…··
    “废城在南五十里。
    “麸子和尚名文空,字元元,江西吉安府人,建庵于治东山北岸,山中静坐,
四十年得悟,只食麦麸,因名。历年甚久,及僧灭后庵中无人,对山居民夜间见庵
中灯光闪烁三年。
    ┉┅
    “相传赤帝女瑶姬行水而卒,葬于是山之阳,立神女祠,巫女巫男以舞降神。
    ┅┅
    “安平镇在县东南九十里(脱漏)以上各镇今废,自明季兵燹后村舍丘墟土著
寥寥,人民多自他省迁来,地名随时变易。……”
    如今这些村镇还在不在?
    52
    你知道我不过在自言自语,以缓解我的寂寞。你知道我这种寂寞无可救药,没
有人能把我拯救,我只能诉诸自己作为谈话的对手。
    这漫长的独白中,你是我讲述的对象,一个倾听我的我自己,你不过是我的影
子。
    当我倾听我自己你的时候,我让你造出个她,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忍受不了寂
寞,也要找寻个谈话的对手。
    你于是诉诸她,恰如我之诉诸你。
    她派生于你,又反过来确认我自己。
    我的谈话的对手你将我的经验与想象转化为你和她的关系,而想象与经验又无
法分清。
    连我尚且分不清记忆与印象中有多少是亲身的经历,有多少是梦呓,你何尝能
把我的经验与想象加以区分?这种区分又难道必要?再说也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那经验与想象的造物她变幻成各种幻象,招摇引诱你,只因为你这个造物也想
诱惑她,都不甘于自身的孤寂。
    我在旅行途中,人生好歹也是旅途,沉润于想象,同我的映像你在内心的旅行,
何者更为重要,这个陈旧而烦人的问题,也可以变成何者更为真实的讨论,有时又
成为所谓辩论,那就由人讨论或辩论去好了,对于沉浸在旅行中的我或是你的神游
实在无关紧要。
    你在你的神游中,同我循着自己的心思满世界游荡,走得越远,倒越为接近,
以至于不可避免又走到一起意难以分开,这就又需要后退一步,隔开一段距离,那
距离就是他,他是你离开我转过身去的一个背影。
    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映像,都看不清池的面容,知道是一个背影也就够了。
    我的造物你,造出的她,那面容也自然是虚幻的,又何必硬去描摹?她无非是
不能确定的记忆所诱发出的联想的影像,本飘忽不定,且由她忧恍愧地,更何况她
这影像重叠变幻,总没个停息。
    所谓她们,对你我来说,不过是她的种种影像的集合,如此而已。
    他们则又是他的众生相。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都在你我之外。换言之,又都
是我的背影的投射,无法摆脱得开,既摆脱不开便摆脱不开,又何必去摆脱?
    你不知道注意到没有?当我说我和你和她和他乃至于和他们的时候,只说我和
你和她和地乃至于她们和他们,而绝不说我们。找以为这较之那虚妄的令人莫名其
妙的我们,来得要实在得多。
    你和她和他乃至于他们和她们,即使是虚幻的影像,对我来说,都比那所谓我
们更有内容。我如果说到我们,立刻犹豫了,这里到底有多少我?或是有多少作为
我的对面的映像你和我的背影他以及你我派生出来的幻象的她和他或他的众生相他
们与她们?最虚假不过莫过于这我们。
    但我可以说你们,在我面对许多人的时候,我不管是取悦,还是指责,还是激
怒,还是喜欢,还是卑视,我都处在扎扎实实的地位,我甚至比任何时候反倒更为
充实。可我们意味着什么?除了那种不可救药的矫饰。所以我总躲开那膨胀起来虚
枉矫饰的我们,而我万一说到我们的时候,该是我空虚懦弱得不行。
    我给我自己建立了这么一种程序,或者说一种逻辑,或者说一种因果。这漫然
无序的世界中的程序逻辑因果都是人为建立起来的,无非用以确认自己,我又何尝
不弄一个我自己的程序逻辑因果呢?我便可以躲藏在这程序逻辑因果之中,安身立
命,心安而理得。
    而我的全部不幸又在于唤醒了倒桅鬼你,其实你本非不幸,你的不幸全部是我
给你找来的,全部来自于我的自恋,这要命的我爱的只是他自己。
    上帝与魔鬼本不知有无,都是你唤起来的,你又是我的幸福与灾难的化身,你
消失之时,上帝和魔鬼同时也归于寂灭。
    我只有摆脱了你,才能摆脱我自己。可我一旦把你唤了出来,便总也摆脱不掉。
我于是想,要是我同你换个位置,会有什么结果?换句话说,我只不过是你的影子,
你倒过来成为我的实体,这真是个有趣的游戏。你倘若处在我的地位来倾听我,我
便成了你欲望的体现,也是很好玩的,就又是一家的哲学,那文章又得从头做起。
    哲学归根结底也是一种智力游戏,它在数学和实证科学所达不到的边缘,做出
各式各样精致的框架结构。这结构什么时候做完,游戏也就结束了。
    小说之不同于哲学,在于它是一种感性的生成,将一个任自建立的信号的编码
浸透在欲望的溶液之中,什么时候这程序化解成为细胞,有了生命,且看着它孕育
生成,较之智力的游戏更为有趣,却又同生命一样,并不具有终极的目的。
    53
    我骑着一辆租来的自行车,这盛夏中午,烈日下四十度以上的高温,江陵老城
刚翻修的柏油马路都晒得稀软。三国时代的这荆州古城的城门洞里,穿过的风也是
热的。一个老太婆躺在竹靠椅上,面前摆了个茶水摊子。她毫无顾忌,敞开洗得稀
薄软塌塌的麻布短褂,露出两只空皮囊样干瘪的乳房,闭目养神,由我喝了一瓶捏
在手里都发烫的汽水,看也不看我丢下的钱是否够数。一只狗拖着舌头,趴在城门
洞口喘息,流着口水。
    城外,几块尚未收割的稻田里澄黄的稻谷沉甸甸已经熟透,收割过的田里新插
上的晚稻也青绿油亮。路上和田里空无一人,人此时都还在自家屋里歇凉,车辆也
几乎见不到。
    我骑车在公路中央,路面蒸腾着一股股像火焰一样透明的气浪。我汗流使背,
干脆脱了湿透了的圆领衫,顶在头上遮点太阳。骑快了,汗衫飘扬起来,耳边多少
有点湿风。
    旱地里的棉花开着大朵大朵红的黄的花,挂着一串串白花的全是芝麻。明晃晃
的阳光下异常寂静,奇怪的是知了和青蛙都不怎么叫唤。
    骑着骑着,短裤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腿上,脱了才好,骑起车来该多痛快。我
不免想起早年间见过的脱得赤条条车水的农民,晒得乌黑的臂膀搭在水车的杠子上,
倒也率性而自然。他们见妇人家从田边路过,便唱起淫词小调,并无多少恶意,女
人听了只是抿嘴笑笑,唱的人倒也解乏,可不就是这类民歌的来历?这一带正是田
间号子“蓐草锣鼓”的故乡,不过如今不用水车,改为电动抽水机排灌,再也见不
到这类景象。
    我知道楚国的故都地面上什么遗迹也不可能看到,无非白跑一趟。不过来回只
二十公里,离开江陵之前不去凭吊一番,会是一种遗憾。我把考古站留守的一对年
轻夫妇的午睡搅醒了。他们大学毕业才一年多,来这里当了看守,守护这片沉睡在
地底下的废墟,还不知等到哪一年才会发掘。也许是新婚的缘故,他们还不曾感到
寂寞,非常热情接待了我。这年轻的妻子给我一连倒了两大碗泡了草药解暑的发苦
的凉茶。刚做丈夫的这小伙子又领我到一片隆起的土岗子上,指点给我看那一片也
已开始收割的稻田,土岗边的高地上也种的棉花和芝麻。
    “这纪南城内自秦灭楚之后,”这小伙子说,“就没有人居住,战国以后的文
物这里没有发现,但战国时代的墓葬城内倒发掘过,这城应该建在战国中期。史料
上记载,楚怀王之前,已迁都于郢。如果从楚怀王算起,作为楚国的都城,有四百
多年了。当然史学界也有人持异议,认为那不在此地。可我们是从考古的角度出发,
这里农民耕地时已陆续发现了战国时代许多残缺的陶器和青铜器。要是发掘的话,
肯定非常可观。”
    他手指一个方向,又说:“秦国大将白起拔郢,引的河水淹没了这座都城。这
城原先三面是水门,朱河从南门到北门向东流去,东面,就是我们脚下这土墩子,
有个海子湖,直通长江。长江当时在荆州城附近,现在已经南迁了将近两公里。前
面的纪山,有楚贵族的墓葬。西面八岭山,是历代楚王的墓群,都被盗过了。”
    远处,有几道略微起伏的小丘陵,文献上既称之为山,不妨也可。
    “这里本是城门楼,”他又指着脚边那一片稻田,“河水泛滥后,泥土堆积至
少有十多米厚。”
    倒也是,从地望来看,借用一下考古学的术语,除了远近农田间断断续续的几
条土坎子,就数脚下这块稍高出一些。
    “东南部是宫殿,作坊区在北边,西南区还发现过冶炼的遗址。南方地下水位
高,遗址的保持不如北边。”
    经他这一番指点,我点头称是,算是大致认出了城廓。如果不是这正午刺目的
烈日,幽魂都爬出来的话,那夜市必定热闹非凡。
    从土坡上下来的时候,他说这就出了都城。城外当年的那海子湖如今成了个小
水塘,倒还长满荷叶,一朵朵粉红的荷花出水怒放。三闾大夫屈原被逐出宫门大概
就从这土坡下经过,肯定采了这塘里的荷花作为佩带。海子湖还不萎缩成这小水塘
之前岸边自然还长满各种香草,他想必用来编成冠冕,在这水乡泽国愤然高歌,才
留下了那些千古绝唱。他要不逐出宫门,也许还成就不了这位大诗人。
    他之后的李白唐玄宗要不赶出宫廷,没准也成不了诗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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