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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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5期-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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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里很静,外面的喧嚣已经远去,这种镀了光的安静很适合想象。他不再说话,眼睛闭着,呼呼吐着粗气,似乎刚才只是耍了一通小孩子脾气,一切都过去了。我抚摸着他的脸,尽可能多给他一点温存,尽可能让自己也喜欢上他。毕竟,他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说喜欢我的人,而且三番五次地说。五彩灯光在他干瘪的脸上跳跃,使他松弛的皮肉也有了弹性,那些褶皱被推开来,好像日头推着白云的影子在草地上爬行。我闻到了阳光的气息,听到了生命的脚步,一切都在幻觉之中。我幻想自己还是少年,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新选择。那样的话,我会选择他吗?他干净体面,不吸烟不喝酒,对女人也仔细,可那就是我想要的吗?好像也不是。也许我对男人已经麻木了,已经分不清好歹了?尽管他让我相信全世界的男人就他对我最好。 
  我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他说你跟那些农村人不一样,那些女人太粗,别看她们年轻,她们屁都不懂。你安静,不烦人,你还有点文化有点头脑,一个成熟的女人怎么能没有头脑呢?然后他就谈到了头脑和思想,谈到正在研究的什么学,还有一套理论,还有不少新名词,全是我听不懂的。 
  他也产生了幻觉,再一次把我紧紧箍住,说是真的喜欢我,要我答应别再干这个了,他能养活我,他身体好,保证能满足我。我忽然冒出一个刻毒的念头:他就是要一百次,我也得给,这我不能拒绝,可这方面他比得上一个农民工吗?那些小伙子个个身强体壮,龙精虎猛,他能比吗? 
  我是活颠倒了,黑白不分了,对这个世界已经不想看懂,连我自己我也看不懂了。我不知道。 
  我相信他是真的。但是我不能。 
   
  ×月×日 
  我把老梁头的事跟大家说了,然后问,我该怎么办? 
  我的本意是,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留住。没想到这个性工作者协会第一次大会却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大家轮流去勾引老梁头。如果老梁头能够两周不上钩,她们说,那包就包啰,只当赌一把,大不了赌输。在她们看来,男人都一样,那些好听话是枕头边上说说的,当不得真。她们是不相信,而我却想到了将来。这就是年龄的差别。 
  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个决定。我相信人多主意多,肯定比我自己想得周全。我现在好像已经成了那些光彩霓虹里的人物,好吃好喝,好穿好戴,豪宅靓车,风光无限,享尽荣华富贵,好日子请随便挑。 
   
  ×月×日 
  一连三天,老梁头都来了。可他找不着我,又不好意思问,就站在巷口看人家打麻将。麻将散场了,他把眼睛四处扫扫,然后翻起衣领回家。三天都是这样。我有点忍不住了,有几次想算了,想出去招呼他,都被她们拦回来。她们认为,这才刚开始,既然想考验他,就不能半途而废。 
  这是共同的乐子,我不能扫大家的兴。我也在想,妓女究竟是种什么人?自己这样不幸,怎么还有兴趣捉弄别人?我这样说,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其实我心里也有按捺不住的好奇。我也想知道,那些来嫖的男人,是不是没有一个正经的?后来我也想通了,其实大家最想知道的还不是老梁头,而是自己的命运。我们都想知道,那个冥冥之中左右着我们的家伙,是不是真的不长眼睛。她们嘴上说男人都一样,其实心里总盼着自己能遇上一个不一样的。 
   
  ×月×日 
  现在真相大白了,命运果然无情。上个星期没事,他没出现。但总共才过去一个多星期,按照我们的计划才刚刚轮流上场,老梁头就顶不住了。在这之前,阿月去过,阿红去过,老梁头都没点头。可今天,肥肥刚出门老梁头就迎了上去。 
  阿月飞一样跑来报告:干了干了,那老头跟肥肥干上了!然后大家就放声大笑,笑啊笑啊,把眼泪花都笑出来了。起初我也跟着笑的,可突然间,就觉得心里一紧,被门板夹住了一样,整个身子都痉挛起来。这种感觉是难受?是愤怒?是失望?我说不上来,反正就像在大街上被强奸,当众剥光了我还在笑。 
  我跳起来,想过去拍肥肥的门,被阿红拽住了。阿红叫了声梅姐姐梅姐姐,然后我就愣了,软了。毕竟这是大家商量过的,我不能坏了规矩,阿红是怕我吃亏。再说这也不能解决我的问题,老梁头算是我的什么人?后来又想,那也不能让老梁头白白耍一回,尽管从一开始我就没当真,可也得出了这口气。 
  我拿了个小板凳,坐在路口等他。他出来时脸还是红的,见到我刷一下就白了,然后他想跟我笑,嘴龇着却没有声。我瞧着他,也不出声。就这么僵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身走了。他好像在哪儿被绊了一下,脚踮着,霓虹灯光在他后背上一闪一闪,使他像个卡通片里的人。我忽然想起“炮友”一词,我想他也不过就是乱放一炮,说到底他还是广大炮友同志中的一员。 
   
  ×月×日 
  下了第一场雪,雪花不大,却是密密匝匝,天下黑了,地却下白了。一切都昏暗着,只有霓虹广告仍在闪烁,似乎天地间只有它能永葆色色的笑靥。房间里很冷,没有客人。墙上的舞蹈还在进行,但这光电更加倍放大了清冷,好像冷气跟妖精一样都从墙缝里钻出来,舞着扭着,令我瑟瑟发抖。还好肥肥拿来一条被子,她说你要这样下去非冻死不可。可是今天一笔生意也没做。 
  我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是用身体来交换衣食的人?那么谁又不是这样的人?我们有没有灵魂?有的。我们也会承受心灵的煎熬。从这个意思上说,我们也是有自尊心的。比如受了欺骗会委屈,受了欺压会报复。我们只是在有限的时间出卖肉体,而不是一辈子,更不是全部时间。我们多为生活所迫,自己不骗人也不想被别人骗。我们凭信用赢得顾客,交易时明码标价,我们不立牌坊为自己做广告。我们有竞争,但绝不排斥其他姐妹。我们没有文化没有理论,我们不想领导谁。我们不需要你的爱,只要你按劳付酬,我们就对你笑脸相迎。我们不分等级没有核心,我们不敢代表别人。我们也有羞耻感,不敢告诉家人,我们明知生命有限还要拼命工作。我们不用遮羞布,我们让顾客随意挑选。我们要养活家庭,但只勾引男人,不去祸害儿童。我们允许别人轻视,却并不小瞧自己,我们渴望从良,但永远不会勉强别人。我们出卖的是肉体,不是灵魂。从这个意思上说,有些上等人还不如我们,别看他们又有思想又有理论。 
  元旦过后老梁头又来过一次,他给了我100元,我找给他50。临走时他嘴唇动动,想说什么,我装没看见。我不想见也不想听。我相信那件事他再也不会再提了,他是要面子的。也许他以后还会来,来了我还接待他。我要让他明白,“炮友”和“性工作者”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别太贪心。 
  我听见他踩着干雪咯吱咯吱地走了,心里有了一点报复的快慰。他想得到的,终于没有得到。我想逃避的,却成功逃避了。我想他走在雪地里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想快又想稳,想抓住点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他们这样的人就是贪心,让我们付出身体还不够,还要我们付出情感。好像我们真的爱他,起码要装作很爱。 
  ×月×日 
  头天艾艾就告诉我,上头来通知了,让家家都留人,说今天市领导要来慰问下岗职工。这才想起,快过年了。等到九、十点钟,果然敲锣打鼓的,拖电线的扛摄像机的都来了。然后就是领导挨家挨户送慰问粮、慰问金,拍电视。每家50斤米50块钱,和去年一样。不同的是今年领导来得多,今年都改穿西装了,不像去年都是一律的夹克衫。他们都有好身体,不怕冷。 
  结束以后,我以为没事了,收拾收拾就准备走,谁知来了个女记者。她问我愿不愿意接受采访,那我就能愿意了吗?就让她去找别人。她说她问过别人了,知道我有文化,家里也困难,肯定感想特别多。我说我感想再多也不能跟你谈。她就脸红了,吭哧吭哧说,接受采访是有报酬的。我问多少钱,她说50。我想我接一回客衣服扒光了身子冻青了才挣50,跟她说几句话也能挣这么多,为什么不干?就答应了。 
  第一次面对电视镜头还真有点紧张,她问什么我也听不见,我究竟说什么也搞不清楚,反正浑身发抖就是了。看热闹的也多,嘻嘻哈哈弄得我更紧张。我说算了算了,我还有事,找别人吧。谁知那记者早有准备,她让人展开一张大纸,举在摄像机旁,然后她问一句,让我照着念一句。 
  我就照念了,大意是感谢市领导的亲切关怀,感谢他们在百忙之中看望我们,给我们送来了温暖。现在我们人虽然下岗了,但思想没有下岗,我们还在关心改革发展。今天是个好日子,日子越过越好,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说到这一句,我都忍不住笑了。后来那女记者说,我笑起来很好看。 
  我好看吗?这话应该“炮友”来说。这丫头还年轻,不懂笑也分专业的和业余的。反正我现在是这样一种人了,邻居们都知道我缺钱,他们也不会怪我。他们也觉着好看,强奸确实好看。一个连强奸都不在乎的人,被人多看几次有什么要紧?如果广大炮友同志在电视里看见我,会不会多给两个? 
   
  谈话笔录15 
   
  问:我们知道你是好孩子,还是三好生。妈妈走了你很难过。 
  答:我不会说什么的。 
  问:我们也是女的,谈话是咱们女人之间谈。 
  答:女的才倒霉呢。 
  问:你很爱妈妈,是吗? 
  答:妈妈是好人。我当然爱她。 
  问:你能说说她怎么好吗?不要哭,跟阿姨说。 
  答:你们出门问问就知道了,随便问问谁。 
  问:你生的病,要花很多钱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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