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收获-2007年4期- 第5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举一动有些像赵小山。 
  解放以后,冯义三的生意锐减。他除了要养眼皮底下的一家子老小,还要养外面的一个女人呢。既然心中焦躁,外面就会表现出来,喝早茶的时候,他先为余自问感叹,余自问是个明白人,要不他怎么就逃去了台湾呢?又为范一流惋惜,他聚水斋里的明式家具全都捐给了国家,现胡乱堆放在博物馆的仓库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工农干部当柴禾烧了。赵小山的事大家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他画的春宫是全世界最好的春宫,以后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春宫了。他待人和气,天性温良胆小,他怎么可能是特务呢? 
  他说完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四下看看,想寻找个把同情者。要在以前,他还不是有求必应的?但是现在呢?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的时代已成为过去。老朋友们看风景的,闭目养神的,剔牙的,就是没人理会他。冯义三见到老朋友们这种样子,大怒之下,犯了第二个错误。他开始骂新政府,他说国民党旧政府宿疾难治,活该倒台,可这个新政府看上去也不像懂事的……等等。这些话他是从春宫画家赵小山那儿听来的。当然,赵小山骂新政府的时候,声色不动,温文尔雅,手里捻着一串十八世纪的菩提子佛珠。冯义三骂政府的时候,脖子上青筋毕现,面红耳赤,且用词粗鄙,一点也不像他曾经模仿学习的三个人。他还原了自己。 
  既还原了,那他还以为他是谁啊?他不过是一个工匠而已。老朋友以前都敬爱他的手艺,但是大家现在都敬爱新政府,新政府气势如虹,激动人心。 
  散了场,喝茶老友中的一个走过公安局,顺便就进去了。 
  冯义三当天晚上被公安局拘留,一个星期后判为劳动教养一年。这是轻的。他一进公安局,马上不是独角兽,而是一条独角虫了。 
  他养在外面的女人卖掉房子,带着女儿回了老家,再也没有回来。他的结发妻子趁乱改嫁了老相好。老娘本来就有病,活得不耐烦,这下子找了个理由让自己永远安息了。他从劳改农场回来时,看见大儿子阿大一个人对着墙唱歌,唱的是: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他问阿大,还有两个呢?阿大说,弟弟和妹妹跟娘一起嫁了,都坐在花轿里。他又问,你当时在于什么呢?阿大回答,他们给了我一包喜糖,我在吃喜糖。冯义三想了一想,教导儿子说,我娘那时候也改嫁的,我一斧头砍在我后爹的腿上。他从此就怕了我。阿大听了把头惊惧地一缩,两只眼睛不信任地斜着,死死盯住老子。冯义三脸孔有些发红,换了个话题,摆出一副老子的腔调,问,阿大,我不在家的这一年,你都学了一些什么?阿大马上来了劲,回答,爸爸,你不在家的这一年,我收获可大了,我学会了很多知识,共产党要解放全人类,李承晚和杜鲁门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坏东西。我们还去参观了部队,解放军的枪是长了眼睛的,打在坏人的头上,一打一个洞……洞里面长蛆。冯义三听得脸孔发青,说,阿大啊,你现在比我还厉害呢!阿大咧开掉落门牙的嘴笑嘻嘻地说,我不算厉害的,我们班级里厉害的人多得很。我们的班主任说,新中国了,连孩子们都生龙活虎起来!爸爸,你以后不要对我讲那些古董话,讲些解放军打胜仗的事。冯义三点着头说,正是,正是。 
  家庭里发生的变故,冯义三还有一件事想不通——他骂道,死不要脸的,还敢坐花轿?新中国成立了,还搞这种名堂?他骂的是改嫁的前妻。 
  他前妻改嫁时用了花轿。虽说政府不提倡结婚时使用花轿,可当时也没有明文禁止使用花轿。就这件事,她让爱情钻了空子,也招来了冯义三对她的愤恨。想当年,冯义三日日夜夜精工细作,花了大半年的工夫,才造出这顶喜轿。不说是全城最好的,也是城里数得上的好轿子。 
  它是榉木做的骨架。我们这里是黄榉的产地。冯义三用的黄榉不是普通的黄榉,它们长在向阳的高山上,具有无比的诗情画意,就像古人所讲究的那样,席子编得不方正不能坐,肉割得不方正不能吃。长在向阳的高山上,每天早晨迎接旭日的黄榉才是唯美的,才配做花轿。 
  花轿上的饰板是黄杨木——也不是普通的黄杨。冯义三用的黄杨木千里挑一,黄光耀眼,没有疤痕。堪称完美。 
  花轿的精华之处在于它的浮雕和透雕,全身上下饰满了龙、凤、古代人物、花草和云纹。任何人看了都会透不过气来。余自问也来看过这顶花轿。他当场对冯义三说,略有点俗气,但是巧夺天工!你这个人若是注意修养,定是一个有莫大趣味的人。冯义三最佩服的人就是余自问,所以他恭恭敬敬地问余自问,怎样做才是个有莫大趣味的人?余自问回答,有莫大趣味的人,这顶轿子上他就只雕龙或者只雕凤。冯义三不懂,接着问,为什么只雕龙或者凤。余自问沉吟着,不太愿意回答冯义三的问题,但他最后还是说了,为什么?我告诉你为什么,一个人喜欢一样东西,往往表达过分。表达不到是拘泥,过分的东西就是俗气了。你好好想想这个问题,想通了你就是个木匠里头的大人物。 
  冯义三看出余自问并不欣赏自己。余自问甚至还有些鄙薄自己。冯义三把余自问送出大门,看他走远了,拍着胸脯说,我要是像你那样整天看书,也能像你那样什么都懂。 
  现在,冯义三到政府去告状,他说,解放了,还用这种封建迷信的东西,该治她的罪。狠狠地治!这个淫妇! 
  听见他毒骂的人都摇头说,这独角兽以前不是这样的! 
  冯义三只是个木匠,在文化上到底算不上有根有底的。他的精神所依赖的那些人一散场,他也就不知何从修炼他的高尚趣味了。但是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趣味,譬如每天早晨的喝茶,每天晚上的泡澡。关于洗澡,倒也有一个恐怖而性感的传说。说是男人每天晚上进澡堂的时候,必须要告诉一个人他将进澡堂子洗浴。不然的话,澡堂里的热水鬼会在他身上作祟,让他浑身发痒。他会不停地挠自己的身子,挠得皮开肉绽还不觉得疼。 
  冯义三有一帮早上一起喝茶,晚上一起泡澡的老朋友。 
  他泡的澡堂就在他家的街对面,别的澡堂离得很远。澡堂里面白汽缭绕,洗晒得很干净的毛巾散发出纯棉特有的陈旧的香味,男人们安静地泡在大浴池里,除了木拖鞋有时响起,这里面可以说是十分的安静。冯义三对洗澡颇有心得,他总结说,每次他把身体浸到滚热的水里以后,他的灵魂就在体内荡来荡去,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他甚至还能体会到此刻的灵魂又像一 口含在嘴里漱来漱去的水。当他完全把自己埋进水里只剩下一个头时,他的灵魂出窍了,就在天花板上,他看得见它的。两两相对,无比惬意。比呆在家里听女人唠叨好多了。 
  冯义三劳教出来的第一个晚上,就直奔澡堂。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令人不快的事,他深信一到热水里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扦脚的王师傅一看见他就迎上来了,说,冯师傅,你先不要到池子里去,让我看看你的脚底。他的话透着蹊跷,所以冯义三乖乖地坐下来,伸出脚放在王师傅的手上。然后多心地问,王师傅,是不是我被劳动改造过后,就惹人讨厌啦?王师傅是个善人,人若善良必讲究对人对事的熨帖细密。所以王师傅是一个心思细密的善人。在他的眼里,每一只脚都是他的宝贝孩子,他有责任让它们感到舒服而体面。他长期这样心慈手软,养成轻声轻气地说话,不紧不慢地走路,敬人,并爱人。但是此时他语调紊乱地回答冯义三说,看你说的,谁是这样的人?我让你坐在这里憩憩,里面有些乱。 
  冯义三一听,发觉里面确实有点乱,声音杂,笑声和骂声不绝,还夹着一只尖利的公鸭嗓门,那嗓门儿唱歌一样地重复着一句什么话。他说,这是胡裁缝啊! 
  这确实是胡裁缝,他的儿子从部队回到地方上当官了,他学了一些腔调,整天嚷着要打倒剥削阶级,解放全人类。王师傅说,你听听,这是什么好话?你别慌忙进去,恐怕见了面你不给他好脸色。你们两个就会闹起来。 
  正说着,胡裁缝突然出来了,一眼看见了冯义三,脸上放光,笑嘻嘻地说,老冯,你回来啦?这下你不敢说三道四了吧?好好改造思想,向人民群众靠拢……什么独角兽!呸! 
  冯义三呆若木瓜,眼睛看着地下,一动不动。 
  胡裁缝走了。冯义三慢吞吞扭一下身体,抬眼望着王师傅,心虚地说,不于我的事,我洗我的澡。王师傅蹲在那儿不动了。突然地,他觉得了羞耻,好像胡裁缝羞辱了他一样。他扔掉冯义三的脚,站起来,慌张地说,老冯,你,你,真是好……脾气啊!冯义三恼了,说,什么?你挑拨离间,兴许也是美蒋特务……你少说话,多嘴多舌的我跟你翻脸。王师傅的眼里立刻汪出了泪水,不敢走了。他强忍着难受,小声悲叹:唉,唉……现在的人说话都粗糙了,都粗糙了…… 
  冯义三从此改掉了泡澡堂的习惯。不是不想碰见胡裁缝,而是不想碰见扦脚的王师傅,这个人给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了。他路上碰见王师傅都要躲藏起来,他一见王师傅就想起他的悲叹。 
  但是早茶还是要喝的,一天不喝早茶,他就食不下咽。为了不再碰到熟人,他改到另一家不太远的茶馆喝茶,没想到他的前妻阿菊就嫁在那里,她每天早晨五点多钟拎着菜篮子上菜场,时间和冯义三差不多。这样,两个人就迎面撞上了。阿菊一眼看到他,慌得一把扔掉菜篮子,回头朝家里疾走。他愣了一下,马上不依不饶地跟上去,骂道,死不要脸的,你还敢坐花轿?你把花轿还给我!淫妇! 
  阿菊很快隐进一户人家不见了。 
  冯义三在晨曦里站着,回想前妻的面容,竟有些恋恋不舍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