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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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4期-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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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的人却越缄默,他们更愿意将事情的真相尘封在心里。 
  J是在说出陈公安那番话以后将日记本交到我手里的,同时交给我的还有两张用老式120相机照的黑白照片,她告诉我,这是蛐蛐儿当年送给她的相片,她一直珍藏至今。 
  照片一看就是自己在暗房里冲洗的那种,相纸发黄,相片本身印得也不是很清楚。但蛐蛐儿在相片中的样子和神情完全是他当年的模样。两张照片背后都用钢笔写着小字,一张照片蛐蛐儿侧身蹲在那儿,面前是大片的滩涂和凌乱的茅草。照片背后写着:远在彼兮,旦夕以待。 
  ——《诗经》1973。2。6,另一张背后写着:××同志留念 君旭 一九七三。二。七。 
  两张照片时隔一日,一张没有署名,感情表露却十分直接,虽然借用了《诗经》中的句子,但那种“旦夕以待”的渴望却一目了然。另一张照片后的留言却一本正经,××同志留念,是典型的那个革命时代的公开版本。我不知道当年的蛐蛐儿为何在送照片给自己心爱的女孩儿时会写下如此大相径庭的留言,但我可以猜想在那个视爱情为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年代,蛐蛐儿和她之间暗中流淌的情愫要面临多少双拷问的眼睛。 
  现在,蛐蛐儿和J近在咫尺,三十年后的今天,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我将夹满纸条的小红皮日记本摊开在桌上,每一张纸条上我都用铅笔写满了各种问题,但我最想问蛐蛐儿的就是:陈公安当年对J说,你写“总理遗言”和J有很大关系,这是不是真的?我听大耳朵和阿斗他们也都说过,蛐蛐儿当时面临“驱逐舰舰长”的挑战,他知道“驱逐舰舰长”是J的父母给她介绍的,那年头红领章红帽徽的军人简直就是安全和可靠的象征,蛐蛐儿当时作为一个父母还戴着“臭老九”帽子的小工人,似乎没有任何可以和那位海军军官抗衡的资本。失恋后产生的无名冲动和勇气,激发了蛐蛐儿潜意识中一直蛰伏着的想冲天而起一鸣惊人的深刻念头。他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给J看,向J和J周围的所有人证明自己并非庸人鼠辈。蛐蛐儿最初写“总理遗言”的动机当然是反对“四人帮”,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在渴望为党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有所担当的同时,是否也有一部分动因来自于J呢?当我犹豫了半天,最后下决心向蛐蛐儿提出这些问题时,J在一旁虽然不说话,但她的眼神告诉我也告诉了蛐蛐儿,尽管那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经不可改变,人生的道路也不可能重新改写,但她还是非常希望从蛐蛐儿嘴里了解事情的真相。 
  这一次,蛐蛐儿反应非常迅速,很坚决地摇头。 
  我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些都是你个人的隐私,你不想说? 
  蛐蛐儿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一直看着J,J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蛐蛐儿。我不死心,再一次向蛐蛐儿重复这个问题,蛐蛐儿又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点点头。 
  坐在一旁的大耳朵轻轻地吐出一口长气,作为曾经见证了蛐蛐儿那一段彻心彻肺的初恋感情的密友,他也许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在制造“总理遗言”的天平上,J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大耳朵清楚地记得,后来被公安部定性为制造“总理遗言”的“反革命预谋会议”的“狗肉聚会”上,蛐蛐儿进来时明显红肿的眼睛。大家都知道他刚和J见过面,那是J决定和蛐蛐儿分手的最后一次谈话。按我哥的说法,J和蛐蛐儿的分手就像在点燃的干柴上浇了一盆滚烫的油!而“狗肉聚会”之后的一两天,震惊中外的“总理遗言”就诞生了。 
  我注意到看似木讷的蛐蛐儿削梨却削得很有水平,像刨花卷一样落下来的梨皮居然一点不断。他将削好的梨一分为四,并且拿起其中的一瓣放到J的面前。J一声不响地拿起梨,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我想我和大耳朵都是不会妒忌J的,这一瓣小小的梨告诉我们,蛐蛐儿的脑子确实是清楚的。 
  J和蛐蛐儿都是1970年初中毕业后分配到安吉生产建设兵团的。她在蔬菜班,他在水稻班。刚从一个中学生成为兵团战士的她雄心勃勃地要在这块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上改造世界观,脱胎换骨,锻炼成长。她骨子里是个特别要强的人,她要求自己和战友们比谁更能吃苦,谁更艰苦朴素,谁更要求上进,谁更会写小评论文章。大家争相穿着胳膊肘子膝盖屁股打补丁的衣裤,互相比谁身上的补丁多;下田挑淤泥,光脚起牛粪,什么活儿苦大家抢着干,什么活儿累大家争着上。这一切似乎比不出高低,论不清短长,虽然大家都在心里暗暗较劲,互不服气,但终究没有谁在农田里脱颖而出。她的吃苦精神是大家一致公认的,挑塘泥,肩膀上的皮都磨破了,她一声不吭;拉牛粪,男生都要发憷的活,她拉起大板车就走。到兵团才几个月,皮肤晒得黝黑,头发烤得焦黄,最要命的是从前细嫩白皙的脸蛋变得橘子皮一般粗糙,像被烫上了猴屁股般的两块红晕,她也因此得了一个很不雅的绰号:烂苹果。 
  那时候,兵团团部的墙报才是大家真正能展示和比拚自己才华的唯一舞台,写小评论是这些刚刚跨出校门的年轻书生们仅存的尚能舞文弄墨的机会。她和蛐蛐儿就是在写小评论办墙报的过程中渐渐走近的。她注意到蛐蛐儿总是穿一件米色的粗砺的帆布衣服,那样式一看就是父辈们传代的旧褂子,补丁叠补丁,比谁都更显朴素。他的个子很高,像一根细长的青竹竿,裤子总似乎短一截,露出瘦瘦的脚脖子。那时候,大家又给他取了另外一个绰号叫“麻秆”。他的文采是在写小评论时一下子让大家刮目相看的,她也是在写一篇评“偷黄瓜现象”的小评论时被人口口相传的。他俩当之无愧地当上了人人羡慕的小评论员。那时候男生和女生的宿舍前后排挨得很近,女生在前排,男生在后排。每天清晨太阳升起之前,她都会悄悄地拉开窗帘朝后排的男生宿舍张望,每次都会看到蛐蛐儿站在窗前微笑着看她。只要看到蛐蛐儿在看她,她的心一天都是甜的。她有个收音机,心情好或者不好的时候她都会将声音开得很大,而心情一般的时候就会将声音开得很小。时间一长,蛐蛐儿就掌握了她的规律,只要收音机声音一响,他就会伺机跑过来问她,今天心情好还是不好。 
  有一天,她宿舍里的收音机声音开得震天价响,蛐蛐儿心神不宁地朝那扇熟悉的窗户张望,但窗帘紧闭,他绕到门前,门也关得死死的。他想敲门,但又不敢。好不容易挨到傍晚,蛐蛐儿看到她眼圈红红的从宿舍里出来,蛐蛐儿左右一看没人,赶紧上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部队到兵团来招女兵,连部推荐了她和另外一个女生,她满心以为论政治表现和文化水平一定非自己莫属。没想到,部队最后挑中了那个女孩。她内心遭受的重创是巨大的,她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得那么响是想掩盖自己压抑不住的哭声。蛐蛐儿没有安慰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这一句话,蛐蛐儿就让心境灰暗到极点的她破啼为笑。 
  她的嗓子很好,在团里素有“金嗓子”之称。有一次,连里举办文艺活动,她和一位男生上台表演二重唱,她唱得声情并茂:高不过喜马拉雅山,长不过雅鲁藏布江……当热烈的掌声响起来时,没想到蛐蛐儿竟然脸有愠色,拂袖而去。她哪里会想到,蛐蛐儿这是在吃醋呢! 
  星期天,别人有的回家,有的上街,因为她不上街也不回家,蛐蛐儿就买来菜和肉,拉上她一起到食堂包饺子。她是山东人,会擀薄皮会包大馅,蛐蛐儿什么也不会,却津津乐道地在一旁看着她忙活,两人都很开心。蛐蛐儿就是在这时候讲给她听一个又一个爱情故事的,蛐蛐儿从小学开始就是讲故事的高手,而那些爱情故事又都那么缠绵悱恻,她吃着香喷喷的饺子,听着蛐蛐儿低低的却充满磁性的讲关于爱情的故事的声音,她觉得这样的星期天美好无比,但她此时却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美好有什么更深的含义。 
  直到有一天,很偶然的,她在蛐蛐儿的一个笔记本上看到了他写了很多很多自己的名字,她才像触电一样突然领悟到某种柔软的藏匿在心灵深处的东西。这是每一个女孩子在自己生命的旅途中或早或晚都会撞上的一种人世间最美丽的情感。 
  那张写有“远在彼兮,旦夕以待”的照片,是有一次她回杭州探亲时蛐蛐儿到半路上来接她时送给她的。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表露应该说是非常大胆和直接了,她虽然没有回答他什么,但她却收下照片,将照片藏在自己那本红封皮日记本的勒口夹层里。每天夜深人静时,她都会拿出照片默默地看上一会儿,那种甜蜜和幸福是无法言喻的。 
  她开始将蛐蛐儿带回家,她的爸爸妈妈和两个妹妹也都很喜欢他。爸爸是个爱才的人,蛐蛐儿和她爸爸能上谈文史政治,下侃天文地理,知识面之宽,阅读面之广,让她爸爸对这个才二十郎当岁的小青年刮目相看,成了忘年交。妈妈心细,也很敏感,她从女儿看蛐蛐儿的眼神和蛐蛐儿追逐女儿的目光中断定这两个年轻人中间已经发生了点什么。假如做朋友,蛐蛐儿无疑是最精彩的,但如果挑女婿,蛐蛐儿显然不合适。从外表看,蛐蛐儿太优秀了,这样的帅哥有太多的女孩追逐,不可能给女儿有安全感;从才华论,蛐蛐儿也太出色了,一个大家公认的才子和自己平凡的女儿很难携手走完人生;而最让妈妈担心和不安的是在她看来,蛐蛐儿将来若要成为一个丈夫和女婿显然是不合格的。他是属于公子哥儿型的,而自己的女儿是属于实实在在型的,这两个类型的人在一起是不可能长久的。长辈的人生阅历和经验不可能不对J产生影响。说实话,爸爸妈妈所说的“安全感”这个问题重重地在J心上砸了一下,因为这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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