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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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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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胖领导从外单位请来几个老工人,讲旧社会的苦给我们听。
  据说全城市的工厂全都在忆旧社会的苦,使人们更感到今日的甜。两个老工人还没讲上10分钟,整个煤场就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那两个老工人在过去遭了很多罪,多得你简直就不敢相信他俩居然能活到现在。不一会儿,整个煤场就哭声震天。
  那个老工人的姐姐7岁时,被地主用20斤高粱换去,用水银活活灌死,给地主的死狗娘做童女。老工人讲到看见棺材旁边站着不会喘气,不会说话,却活生生瞪着眼睛的姐姐时,哭得憋过气去。我也悲伤得要命,因为我想起了我那可怜的姐姐。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狗地主给她灌进水银,那我非疯了不行。
  老帽在人群里说,过去有钱人家死人出殡,根本不扎纸人纸马,全买穷人家的小孩往嘴里灌水银。小闺女灌了水银,死了也象活的一样,脸色还粉红粉红的,挺俊呢!我真想一拳砸死老帽,因为这家伙讲这样的惨事,竟象说笑话一样轻松。
  胖领导一面擦眼泪,一面领头呼喊口号,要我们把仇恨变成力量,多抬煤,多挑煤,大干革命事业。我拚足了全身力气跟着喊口号。我觉得今天的生活实在是太美太好太幸福了,我一定要拿出全身力气抬煤。
  母老虎和香姐哭得更不用说了,都好被泪水泡化了。后来大会干脆开不下去了,台上台下哭成一团。
  我心想,开完这个会,每个人都会拚命地干活。谁知第二天,一切照常,就好象昨天什么会也没开。香姐告诉我,她昨晚哭了半宿,除了水银灌童女的事以外,昨天讲的那些苦,和她家现在一样。她爸妈和弟弟在家遭老罪了!
  刘剑飞听香姐说这个话,吓得一怔,放下扁担悄声说〃:别再讲这个话,让上面听见倒霉了!〃我疑心刘剑飞为这方面的事倒过霉,否则他不会小心到这个程度。
  童女的事使我心里老难受,因为我眼前总站着那个灌了水银的童女,面孔却是姐姐的模样。我再也干不下去,提前两个小时就下班跑回家去,我要好好看看姐姐。
  姐姐和大嘴巴很晚才下班,他们厂里开会。姐姐一看到我就露出怜悯的神色,摸摸我这儿,瞅瞅我那儿,最后端量我的肩膀是不是一般高。姐姐总觉得我在煤场遭罪,老是为我提心吊胆地担忧。并一再责问我为什么很长时间才回家一次。姐姐说要不是天天开会学习,下班太晚,她就去煤场找我。
  姐姐看我穿一套崭新的工作服,有些欢喜,她说我长大了。
  〃明个,我给你找个对象,我们服装行业有的是姑娘!〃大嘴巴拍着胸膛说。
  姐姐笑眯眯地看着大嘴巴。
  我觉得自己真荒唐,竟把姐姐当成灌了水银的童女,还为此跑回民权街。
  当然,又是喝酒。大嘴巴照例醉了,开始骂他那个永远也骂不够的厂长。
  〃厂长光长两个耳朵,谁叫唤得好听就听谁的!这么干下去,我们单位非倒台不可!〃姐姐不让大嘴巴说这些,她怕将来说走了嘴,传到厂长那几。
  〃我才不怕那个臭厂长,他那两下子差远了!。〃大嘴巴酒涌上来,拍着我的肩头,沮丧而又严肃地说〃:兄弟呀,你记住凡是嘴会说的,都不是干活的人,凡是干活的人,嘴都不会说!兄弟呀!。〃我冷冷地喝着酒。我大概喝多少酒也不会醉。
  忆苦思甜的哭声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滚动了好长一段时间。
  广播电台还把几个全市最苦的老工人和老农民叫去,让他们对着广播喇叭哭。那哭声既震人肺腑又惊天动地。煤场还出动了数十辆大汽车,把我们拉到监狱、矿山和各种各样的展览馆,去看旧社会那些可怕的痕迹。我们不断地痛哭流涕,不断地呼喊口号,最后弄得悲愤不已而又疲惫不堪。
  也许由于伤心过度,煤场的工作量更下降了。幸亏陆运和海运部门也正在忆苦的悲愤之中,所以并不催逼我们。
  忆苦的哭声还没结束,又来了新的运动。各种各样的战斗英雄来给我们做报告,要我们发扬革命战争年代的精神。这使我有些兴奋起来,因为老一个劲儿忆苦,你怎么也提不起情绪。那个水银灌童女的事,本来使我又震惊又愤慨,可上面叫我们反复听,反复讨论。白天念报纸里水银灌童女的文章,晚上听广播水银灌童女的录音,回家街道组织学习讨论水银灌童女的会议。
  终于,我一听水银灌童女就吓得想逃走,而且再也悲伤不起来。
  现在好了,战斗英雄做报告,就象看电影和听故事那样,肯定比电影和故事有意思,因为这是真人真事。可恨的是我们请不到战斗英雄,全市就那么几个战斗英雄,被那么多工厂单位抢来抢去,我们根本挨不上号。
  胖领导急了,把老肉猴请出来,说这是自己家的战斗英雄。
  别看老肉猴遍身伤疤,身子骨挺结实,上次断的筋骨,没怎么费事就长上了。令人失望的是老肉猴不会讲,还差点把日本鬼子拚刺刀的厉害讲出来。幸亏胖领导在旁边打横,扳住他的嘴巴。
  讲来讲去,老肉猴只是把电影骂了一通,说打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后来我们总算把真正有水平的战斗英雄请来。那英雄有个英雄的模样高大魁伟,而且现在还是个司令。他讲得也极有水平,讲我们同敌人作战的勇敢战斗事迹。他不怎么讲自己,全讲他的战友。他一个战友和敌人拚刺刀,肠子流出来只是用手往肚子里一塞,继续拚;他的另一个战友子弹打光了,就用牙齿咬,一下咬在钢盔上,门牙咯噔一声咬掉两颗。总之,他讲了很多叫人听了激动的英雄事迹。但他越讲我就越佩服自己。流肠子、咬掉门牙在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完全会勇敢得比英雄还英雄。我唯一的不幸是生错了时候,我要是生在革命战争年代,当英雄决没问题。
  我使劲地给那个英雄鼓掌,我鼓掌的原因不是他讲的事迹有什么了不得,而是他不讲自己。这使我觉得他比他那些流肠子、咬掉门牙的战友还厉害。
  那个英雄也对我们讲电影不真实,他说《渡江侦察记》电影里的女游击队员是假的,当时根本没女的,不用说女游击队员,连看见个女人都困难。
  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我觉得打仗是男子汉的事。从此我再也不相信电影演的东西,特别是演打仗的电影,全是骗没打过仗的老百姓。
  老肉猴也在下面听。开完会后,他还一跛一颠地走过去给那个司令打立正,那个司令也给老肉猴打立正。不过那立正打得实在没力气,赶不上民权街任何一个男孩子打得有劲儿。老肉猴同那个司令不认识,看来我们的部队太大了,连英雄都记不清。
  母老虎不爱听这些报告,她一坐下来就打瞌睡,只是等到鼓掌时她才醒过来跟着鼓掌。香姐也不怎么爱听,但她却愿参加会,开多长时间都没关系,因为她可以坐在那里织各种各样的玩艺儿。她还给我织了一件线衣,是用劳保手套拆下的线织成的,没花一分钱。香姐说还要给我织一条线裤。她手头很快,用不上两三个报告会就织成一件东西。
  香姐织了无数件大大小小的线衣线裤,还用钩针钩了不少圆的方的小东西。上面有喜鹊,有凤凰,有梅花,有各种各样极美丽的图案。她经常打开箱子,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床上给我看,告诉我这个将来垫茶碗,那个将来盖缝纫机方格的将来挂在窗上,圆花的将来铺在桌面上。我知道她说的将来是指结婚。我暗暗觉得结婚是件很美妙的事情。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想到结婚这个字眼,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用劳保手套线织钩出来的东西,而绝不是想到新娘新郎和其他什么事。
  煤场过去那种劳动劲头彻底消失了。不管领导怎样拚命地教育,拚命地开会,拚命地学习也不行。有人嬉皮笑脸地说〃:张天师叫鬼迷住了神法不灵!〃老帽阴沉着脸咕嘟了一句:〃以后有灵的时候!〃老帽这家伙确实认形势,他说对了。
  煤场开始严厉整顿劳动纪律,并召开一个接一个的很有威严的大会。开会时,煤场插满了很厉害的标语:严防阶级敌人捣乱破坏!
  胖领导一扫过去的温和态度,脸皮板得紧紧的,象词句严厉的标语板。他说现在斗争越来越激烈,阶级敌人看我们革命事业突飞猛进,气得发疯,千方百计地来破坏,来挖社会主义墙脚。
  但他们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不敢明目张胆地跳出来,只能躲在阴沟里窥测时机。胖领导要我们提高警惕,擦亮眼睛,阶级敌人就在我们中间。说着,胖领导厉声点出两个煤黑子名,叫他们当场站起来。那两个煤黑子惶然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垂着两手。因为隔着好几个组,我不怎么太认识他们。只隐约知道其中有一个白脸煤黑子,他爹现在还在外国,开一个什么大公司,有好几百万块钱。那个白脸煤黑子确实象个资产阶级,就那张白脸吧,煤黑子哪有这么白的脸!
  胖领导批那个白脸煤黑子用心恶毒,挑煤时煤筐从不装满,走路时故意放慢脚步。以这种狡猾的手段来阻碍革命事业向前发展。
  煤黑子们面面相觑,都暗中吐舌头,因为几乎谁都这么干过。
  胖领导最后抬高嗓门说,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及时地揭发了这些反动家伙。希望今后广大革命群众都要擦亮眼睛,发现坏人坏事和怪人怪事,及时向上级报告。为了能及时报告,煤场上按了一个检举密告箱,供革命群众检举密告用。
  大会结束后,煤黑子们确实吓坏了,一个个不敢怠慢,煤筐全装得满满的。老帽干得更欢,跑得屁股颠颠地颤。
  后来的形势更紧了,有很多人被别人检举密告,煤场保卫科一趟趟往煤场跑。胖领导又连连召开会议,说我们这些人比工厂里复杂,都是犯有〃前科〃的,所以要狠抓狠整。他对从来没出现坏人坏事的小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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