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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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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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躺倒装死,实际上他们暗里干得更欢。凡是他们管辖的街区,谁家干什么,谁家偷什么,谁家说什么坏话,谁家的小子打架斗殴。他们全记得清清楚楚,连年月日几点几分都不差,你不得不佩服这些家伙的能耐。
  据说在民权街派出所,光我自己的材料就有一本书那么厚。
  那个可恨的所长曾被造反派打得鼻青眼肿,却依然忠于职守。
  我在城市里躲来躲去,最后怎么也躲不下去,便跑到海边。
  幸好我们这个城市有个既广阔又弯弯曲曲的海,能让我自由自在地呼吸。
  在海边,我毫不费事就找到刀鱼头。这小子脑袋尽管还象刀鱼头那么尖,但人却长得出息了。高鼻梁大眼睛,上宽下窄的身条,完全可以去跳革命芭蕾舞。我觉得我叫他刀鱼头不合适。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郑为民,挺那么有革命意义。可是,郑为民这小子却对革命的事一概不知。他甚至都弄不清走资派是不是坏人。
  这些年来,郑为民发了横财,他将我们城市周围的一圈海全扎遍了,海参鲍鱼多得用麻袋装。激烈的革命使所有的海湾都开放了,管你是公家的海还是私家的海,管你是国家养殖场的海还是公社养殖场的海,他们全可以自由地进出。
  〃现在自由了!〃郑为民兴奋地对我说〃。哪个海湾的海参大,就到哪儿扎,随便!〃这小子对革命感激得要命,他说他还去军港扎过鲍鱼,那里的鲍鱼个头象烧饼那么大,扎一个真过瘾!
  我问他怎么能进戒备森严的军港。他说他有法宝,说着便掏出一个揉皱了的红袖标,我一看是〃仍从容战斗队〃的。这个战斗队和我姐夫是一派的,也被土坦克打得丢盔卸甲。
  〃你要是在城里亮出这个袖标,立刻就能叫人一枪打死!〃我对郑为民说。
  这小子吓得蹦一个高,忙问我怎么回事。
  我没怎么回答他,我觉得我也说不那么清楚。
  不过,这个破袖标在偏远的海边倒很有威力,老渔人见了他吓得不敢吱声,站岗的军人也敬它三分。
  〃遇到紧急情况,把它往胳膊上一套,保险没事儿护身符!〃郑为民又小心地将袖标塞进裤兜深处,说是用20个海参换来的,不能丢。
  我饱餐了一顿炭火烧海螺,便躺倒在沙滩上昏睡,我觉得这么些年来,我第一次这么舒舒坦坦地睡觉。
  郑为民叫我好好睡,养精蓄锐,晚潮时大干一番。他叫我同他合作,我当然求之不得。他说收获的海物平分,这小子还象过去那样大方。我说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吃饱喝足就行。
  软绵绵的沙滩立即使我落进昏沉沉的梦中。姐姐来到我的身边,用湿热的水给我洗澡。好象我还是很小那阵,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任姐姐用细柔温热的手掌摩挲我。也许过了很久很久,也许只是一忽儿。姐姐突地不见了,只是远远地喊我,但声音却越喊越近。终于我醒了过来,发现是郑为民在急切地喊我。
  他说他以为我死了。我说死了更好。郑为民诧异地瞪了我一眼,这小子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沮丧的话。
  刚刚醒来的那一阵,我确实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有人说死了就和睡觉一样,那真不如就这么死过去。我突地感到做梦比醒来美好多了:醒来时,你永远回不到童年;而只有做梦时,你才能真真切切地回到童年。
  我在沙滩上奔跑了一阵,又无力地躺倒,看来这些日子折腾得确实不轻。我马上忘掉了什么姐姐,其实我谁也不想,想谁也没有用。我只为不能再耀武扬威地打架而感到愤怒和失望。我多么希望再能回到城里打一番,大打出手实在是一件快活的事。
  我觉得一个人没家没业没亲人最好,可以自自在在,毫无牵挂,愿怎么活就怎么活。现在要是退到水泊梁山时代太棒了,我完全可以占山为王。
  暖和和的太阳晒得我浑身瘫软,好长一段时间爬不起来。我真想就此这么瘫软下去,和沙滩海水溶合在一起,自由自在地摩挲漂荡。
  民声嘶力竭地对我喊叫,他说他先下海干了,只要他在水里举手摇动,我就得赶快下海给他往回运货。
  我无力地点了一下头,看着这小子朝海里走去。他全身披挂整齐,水镜、鱼枪、脚蹼和装海货的网漂子,都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远处的海潮在轰轰作响,这响声贴着平坦的沙滩有节奏地涌来,象无形的浪涛冲击着我的全身。渐渐地,我软散的肌肉开始往筋骨上凝聚,四肢也往一起收拢。躺在沙滩上看奔涌的海浪,格外壮观无比。那一排接一排的涛垄,仿佛是通向天边的阶梯。这蓝白相间的阶梯在不断地朝你滚来,引你走向迷人的天际。
  我一下子振作起来,霍然跳起,在沙滩上猛烈地踢打一阵,纵身扑向轰轰隆隆的海。我亲昵而疯狂地拍打着浪花,浪花也亲昵而疯狂地拍打着我,真叫你有着说不尽的快活。清凉柔软的海水似乎透进我的汗毛孔,渗到我的筋骨血肉里面,淘洗着我的乏累和躁热。我感到我完全同海水溶化在一起,既自由自在又充满力量的涌动。
  我象个野人一样在海边流浪,炙热的阳光和苦咸的海水改变了我的面容。如果我立在海滩上不动,你绝对会把我当作一块粗砺的礁石。我那杂乱的头发和胡须,完全象一丛丛海草。
  郑为民告诉我,城里到处都在捉人,被捉到的人就挂着牌子游街。城里从早到晚都在批斗游街喊口号,挺那么热闹的。有一次这小子看热闹看迷了,连潮流都被耽误。气得我在海边乱喊乱叫又毫无办法,因为我不会扎猛子,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潮水涨回来。我不能回城,郑为民说城里到处捉我,专政队扬言,要砸死我。这小子去我家一次,回来后惊慌失措,说我家门窗上交叉贴着封条,上面还盖着彤红的革命大印。这使我气得要死,几次发狠想冲回城里。我要把那些封条全都撕得粉碎,并同专政队拚命,拚死一个够本,拚死两个赚一个。反正我是个坏蛋了,就此坏到底,象样板戏李玉和那样,宁死也不屈。
  郑为民死死看住我,他说躲过这一阵就好了,时间长了什么事都能忘掉一半。那时再回去认个错,说说好话就会万事大吉。
  但我继续躁动不安,我为我的姐姐担忧。我是个坏人,难道我姐姐也是个坏人吗?我老觉得我姐姐从海岛回来后,被专政队捉去做抵押,只有我回去才能赎回她。另外,我也为我那革命的姐夫感到奇怪。他要是死了,肯定是革命烈士;要是活着,当然更革命了。看我姐夫的面子,也不能把我家贴上封条。
  郑为民牢牢地拖着我扎猛子碰海货,有我这么个帮手,他干得格外有劲儿。这小子两个眼珠子光盯着海货,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告诉我他有个对象,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姑娘,可惜被撵到农村去。他正想法给办回城,办回城的唯一方法是给农村各种各样的官儿买缝纫机,买手表和自行车。因为这个姑娘的父母都有问题,所以更要买得多一些,否则不好办。郑为民之所以发疯般地往海里扎猛子,就是为买这些东西而攒钱。
  我被郑为民的爱情精神彻底感动,这小子几乎每隔10分钟就和我讲一次那个全世界最美的姑娘。他说那样美丽的姑娘绝对不适合下农村〃。她睡满是跳蚤的土炕,全身都起红疙瘩!她一下稻田的脏水里,皮肤就溃烂!我要不给她办回来,她绝对会死在农村!。〃这小子总是忧愁万分而又伤心伤肝。
  我决定也为那个美丽的姑娘拚命,尽全力跟郑为民碰海。我甚至又偷偷试着扎猛子,当然还是不行,我气得都想用鱼枪打自己的肚子。
  但是,海货越来越少了。激烈的革命一旦平静下来,人们似乎都大梦初醒。除了批斗和挨批斗的人以外,全城里的人都奔向海边。他们发疯地搜刮海滩上的一切,把海滩刮了个溜溜光。
  最后又向海里进军,象下饺子似地噗通噗通往海水里跳,连蚂蚁那么大的海参崽子也捞上来。
  然而,有一个海湾却依然富有,象黄瓜那么大的海参安安静静地躺在海底,没人敢动。因为那里有一个老疯头把守。我和你说过,激烈的革命使所有的海湾开禁,那些可恨的管海的官儿全被打倒,下面的喽罗自然走散。可老疯头却一直忠于职守,他的顶头上司都打了好几个倒,他却不倒。这老东西视死如归,敢和所有的海碰子拚命。他的眼珠子浑得似翻起泥沙的海,一点光都没有,却什么都看得见。而且嗓门宏亮得赛过革命派的喇叭,吼得满海嗡嗡响。最可怕的是他那两只脚板子,能在粗砺的礁石上飞跑。退潮以后,海滩上竖起一片牡蛎壳子,尖刀一样向上耸立。海碰子即使穿着鞋在上面走,也跌跌撞撞。可老疯子却能在上面飞跑。当你看到那两只肉脚板子踩得牡蛎壳尖嚓嚓作响,竟不出一点血丝丝,真叫你惊心动魄。老疯头经常在海滩上连吼带叫地飞跑,所有的海碰子都被他撵得狼狈逃窜。
  最使人吃惊和佩服的,是老疯头不怕红袖标。管你是风雷激云水怒仍从容什么的,他全不怕。你即使全身都戴满了红光闪耀的袖标,他也视而不见。他只认一样东西介绍信。这老东西要的介绍信却又只能是原先没激烈革命的那份,是一个什么经理批的那种介绍信。管水产资源的所有的经理都被打倒,倒得不能再倒,老疯头却象什么都不知道,对新革命形势丝毫不理解。
  有一次一个革命派的司令拉着武卫队到海边弄海参。老东西不识泰山,瞪着浑浊的老眼要什么经理批的介绍信。
  革命派的司令大怒,什么时候了还这样听走资派的。他命令武卫队给老疯头来点厉害的教育,教育得老疯头跛了半个月。
  谁也猜不透老疯头为什么这样忠于职守,连他没被打倒的顶头上司都躺倒不干了,可他毫不动摇。据说他才挣五六十块工资,其实革命革到这么激烈的程度,你就是回家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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