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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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里拐弯 作者:邓刚著-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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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课堂被狗食黑列巴猪大油弄得一塌糊涂。总之,课文也学不下去。学下去更糟,列宁能捞着吃黑面包根本不艰苦,简直是幸福!
  我不怎么愿回忆小学最后那两年,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连天空也是菜绿色。山峦、树丛和海滩全象剃刀剃过一样,露出光秃秃的肋骨。看来我们的市长也饿得神经错乱,他发明了一种〃蒸量法〃,就是不断地把米蒸来蒸去,并不断地加水,一斤大米可以出10斤米饭。他发号施令,当做头等大事来抓,并派下若干个蒸量法推广小组下来推广和监督检查,谁家不搞蒸量法就批谁家。一刹时全市烟火升腾,先把米干蒸一遍,再湿蒸一遍,再泡一遍,再煮一遍一直把大米蒸得象豆腐渣一样没力气才罢休。我们这个城市所有人的肚子都装满了这种蒸泡乏了的米饭,一个个全象怀孕8个月以上的孕妇,挺着个胀得要死又饿得要命的大肚子,什么也干不成。
  我没怎么遭这份洋罪,主要是我有个好姐姐,她什么都省给我,简直就是为我一个人活。可恨的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就是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姐姐那样照顾我,我还是饿得象个小狼。
  有一天,王胜利说校园里树上的种籽能吃。我们校园里的树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槐树花被捋得干干净净,根本结不出种籽;枫树的种籽早摘得一个不剩,那元宝状的两粒小种籽炒着吃味道赛过炒黄豆;榆树所有的东西都好吃,所以连皮都扒得光光的。我们教室外面那棵老榆树被扒得象个脱光衣服的老头,向上伸着光光的手臂。还能有什么树的种籽好吃?杨树不行,叶子我们尝过,实在咽不下去;还有几丛丁香,叶子挺吸引人,象红薯叶。不过你千万别吃,只要咬一口就能苦得你昏过去。
  王胜利说的是我们校园里独有的一棵树,树干又高又滑,枝上结满了比眉豆还大好几倍的大扁豆角。那大扁豆角是红褐色的,铁锈一样,再加上我们弄不清是什么树,所以谁也不敢吃。
  我们问王胜利豆角什么滋味,这小子支吾不出来。原来这小子刚从树下捡到这个豆角,下了半天决心,却不敢吃。他把豆角拿出来,说谁敢吃他输一个蟹子。
  这小子能捉蟹子,海滩上被人们挖得象个猪窝,连个蟹子毛也看不见,可他去翻几下,马上就能捉个蟹子出来。
  我说不给蟹子也敢吃,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什么都敢吃。
  我把豆角撕开,里面有黄色的汁,象橘子皮色,这更使我敢下嘴。
  咬第一口时没什么滋味,我又咬几口,使劲咂几下。所有的同学都屏息静气地看着我,好象我正在喝敌敌畏。我咂着咂着,竟了甜味儿,而且越咂越甜。我开始大吃大嚼,这使王胜利眼红了,他伸手抢我吃剩的另一半。我们的卫生委员林晓洁尖声叫着阻止他,说是再等30分钟,30分钟后我肚子不疼才可以吃。她说她家邻居吃错了什么东西,半个小时后肚子疼。我们根本就等不了30分钟,这帮小子一听说有甜味,早都发了疯,直接从窗跳出去,直奔那棵豆角树。还没等30分钟,那可怜的树已经有皮没毛了。王胜利爬树水平不高,弄得少,他气坏了,叫我装肚子疼,说你只要大声喊疼,同学们就能把手里的豆角全扔了。然后我们俩平分。王胜利鬼心眼多,你怎么也斗不过他。但我不喊肚子疼,我不耍鬼心眼,我也不是认为耍鬼心眼不好,我就是不愿耍。
  上课时我们大嚼豆角,使老师大吃一惊。后来我们给她一个,她也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我给姐姐留了几个豆角,回家给她吃。姐姐先是慢慢嚼,因为那豆角外皮又干又硬,你必须百折不挠地嚼一阵子,才能咂出滋味儿。但不一会儿,姐姐就嚼得有滋有味。我看到姐姐比我嚼得细,嚼得时间长,而且连渣渣也吞下去。这使我觉得姐姐十分可怜,明天一定多弄些回来,让她吃个够。我突然发现,姐姐瘦得很厉害,尤其在灯光的暗处,两个大眼睛象两个大洞,都有点不象姐姐了。
  我叫姐姐睡觉,并说她要是再糊纸袋,我就一宿不睡。姐姐忙答应好,她就怕我这一招,她说把手里的几个纸袋糊完就睡。
  可恨的是姐姐还没把手里的纸袋糊完一半,我就睡得用棒子也砸不醒了。我小时候愿睡觉,也能睡觉,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安然入睡。有一次在海滩上挖蛤蜊,我乏得睡过去,直到潮水涨到鼻孔眼里才醒过来。我愿睡觉还有一个更好的原因--睡觉时不觉得饿。我背着书包逛马路,干脆不上学了。老师也不怎么追究,饿到那个程度还追究什么?尤其对我连校长和体育老师都治不了的学生我的老师更不怎么管。我们学校学生最怕两个人,一个是校长,一个是体育老师。校长有威严,体育老师有力气。但威严和力气对我毫无用处,往下你就更明白。我这个人不怕硬,越硬我就越拼命。要是来软的,我马上就完蛋了。这个世界除了我姐姐以外,全是和我来硬的,使我充满了拼命的劲头。
  我的班主任其实挺不错的,她曾旁敲侧击地对我说过许多次〃现在不好好学习的坏处,将来就明白了。〃她这话说得挺对,我现在早明白了。尽管有文化的人倒过不少霉,但总的来说比没文化的人活得好一些。我并不是说我现在后悔当初没好好学习,我只是说我明白老师说的那句话。我告诉过你,我这个人从不后悔。一个人活在世界上的好和坏,不是靠别人怎样评价,而是靠自己的感觉你自己觉得自己好就是好。我认识一个专门捡废纸烂铁的老罗头,这家伙一直活到八十多,现在还继续活。要是他哪一天早晨在垃圾箱里多捡了两斤破纸,乐得能唱一天〃借东风〃。我还认识一个知识多得都从皱纹里面往外淌的老教授,却老是活得不愉快,因为他一个同班同学比他多挣了7元工资,知识还远不如他。后来他气得不行,竟气成了癌症,大概活不到来年。
  我们还是不谈人生哲理什么的,这些东西最好不要有统一标准,否则大家都往一个模子上套,套不上就痛苦万分。我刚才说的是我背着书包逛马路,逛马路的目的是给姐姐弄大豆角。我们学校里的那棵树不但豆角弄没了,连树枝差不点劈折光了。
  我发现我住的这个可恨的城市树并不少,但大豆角树却不多。我在城里转了180个圈,也没见到一个大豆角。后来我在一座有院墙的小洋楼跟前发现大豆角树,上面结满了豆角,鼓鼓的汁水很多。这种树的种籽就是长在这个豆角里,一旦豆角变成瘪的,干干扁扁的,就是成熟了。成熟的豆角就完了,怎么咂怎么嚼也嚼不出甜味来。我在观察吃的方面绝对有能耐,只吃过一次豆角,我就什么都明白。这在书本上绝对学不到,你就是坐在教室里念上1000年也赶不上我。
  我在豆角树下高兴了两分钟,立刻就高兴不下去,因为树长在墙里面,只是从高高的插满尖玻璃片的墙顶端探出一些枝叶。
  倒霉的是院墙只有一个铁门,而且从早到晚关得紧紧的。不用说,这里是保密单位。我们这个可恨的城市至少有一万个可恨的保密单位。
  我并没为此就垂头丧气,我这个人从来就不垂头丧气。我要想干什么事,非得干成不可,否则就能发疯。
  我开始围着这座小洋楼转,寻找我能钻进去、爬进去,或是翻进去的地方。但是没有,那院墙砌得严丝合缝,又高又厚,特别是墙顶端那密密麻麻尖刀似闪烁的玻璃片,叫你望而生畏。
  我想了无数个方法用锤给那倒霉的墙砸一个洞。当然这不可能;我想搭一架梯子,这更是妄想。后来我就妄想下去,如果我是孙悟空,一个跟头翻进去;或是我会变,把腿变得象电线杆那样长,站在墙外也可以摘豆角。我哪怕变个蚂蚁,也可以从从容容爬进去;变成麻雀更方便,我突然觉得人最无能,连小鸟小虫也赶不上。
  我的时间有的是,可以尽情地胡思乱想。胡思乱想和睡觉一样幸福,使你忘掉了一切,当然首先忘掉饿。问题是你得一个劲儿地胡想下去,千万别停顿,一旦停下来,你就倒霉了,而且更饿。幸运的是,就在我快要结束胡思乱想的时候,来了一个野小子。所谓野小子,就是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的逃学学生。这些家伙晚上也不回家,钻进草窝里,地沟里,火车站和海港货栈的苫布底下,过着野狗一样的流浪生活。那时,我们这个城市有很多野小子,满街乱窜。我自认我和他们天差地别,虽然我也逃学,但我不蓬头垢面,我不下死赖去饭馆讨要剩汤剩饭。因为我有个比母亲还好的姐姐。重要的是,我觉得我正派,也就是正义。
  这个感觉伴随我大半辈子,为此我老是火气很盛,吃了天大的亏还认为自己胜利了。
  这个野小子长得尖嘴猴腮,一双老鼠眼滴溜溜转,长相很卑琐,使人望而生厌。不过这小子很坦率,毛遂自荐说他叫耗子。
  看我对耗子这个名无动于衷,他有些不满,甚至显露出一些恶气怒意。后来我才知道耗子是我们城市东区大名鼎鼎的大王,这小子很能打,会猴拳和螳螂拳〃。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耗子的名声已惊天动地,连革命组织的武卫队都怕他。但我不怕他,我和他干过一次,打得两败俱伤,也可以说两胜俱伤这事以后再讲。
  当时我不知道耗子的名声,是因为我住在城市的西区。我们这个城市地面高低不平,分东西两区。东区大都是楼房,大百货商店和大剧院、电影院都在那里,我们称东区为街里;西区大都是平房和一些乌烟瘴气的工厂,与东区没法比,好象两个世界。东区那面的海岸全是水泥砌得齐齐的港口码头,停泊着各种各样的轮船,使西区的孩子看了很开眼。但东区的海面却是灰蒙蒙的,象是漂着一层油灰,绝没有色彩。无论刮什么风,或是多大级别的风,浪涛只是顺着水泥港壁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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