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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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4期- 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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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到我们了。他的开场白很有个性,第一句就说: 
  “我是在监狱里加入伊斯兰教的,我原来的国籍是葡萄牙。” 
  你说,这怎能不使投奔他的我屏神凝息。 
  静了半晌,我迟疑地问: 
  “你愿意告诉我,为什么你做这样的选择?” 
  狼脸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在那边我走投无路,而这里收容了我。而且……我估计我的祖先是个摩尔。” 
  我们被安顿在另一条小街,那儿有一座闲置的屋子。 
  家屋很大,有三四个房间。蓝紫调子的瓷砖,沿墙舒适的靠枕,一切花纹和情调,都是阿拉伯式的。推开房间的窗子,群山环绕的四周,野草山坡间有成片的白房子。能看见山腰行驶的汽车,所以可以判断那似隐似现的是一条路。山洼升起为一个鞍形,鞍桥愈升愈高,如两个翘起的牛角。最后牛角尖化成一座悬崖。在那峻峭的崖顶上,矗立着一座小小的、方形的唤礼塔。 
  天色已晚,暮霭中的方塔遥远地矗立着,在众山拱簇中,微弱地镀着一抹金彩。小城一派静谧。收拾完了已是入夜时分,我们舍不得休息,寻着灯光,找到夜市,吃了烤得香脆的粗面馕,和两盘美味的“达津”。 
  第二天兴致勃勃地逛茶畹。领路的就是改宗伊斯兰的葡萄牙囚犯。他虽然其貌如狼,但接触了半天我发现,其实他性格内向。他的狼脸上,有一双眼睛稍带迟疑的神情,那眼神是诚恳的。 
  祖先是个摩尔,我想,他说的是摩里斯科吗? 
  我问:兄弟,什么是摩里斯科? 
  他说:就是我们。一些先关在监狱里、然后又被驱赶的囚犯。 
  我们随着狼脸,在集市上闲逛。 
  他说:他在监狱里,一直梦见一个山中小城。可能是因为孩提时,在祖母常哼的摇篮曲里有过一个山中小城。那座小城坐落在一片苍翠的山里,那座山像一个马蹄。出了监狱他就渡海来到了摩洛哥。当他一眼看见茶畹时,就觉得自己梦中的地方到了。 
  ——这样的话,后来我一再听不同的人、主要是听西班牙人讲过。失去了家乡的人循着梦的指引,最后到达了某个地方。这种故事诱人捉摸。我不由得对茶畹另眼相看。茶畹,它究竟是怎样的一座小城呢? 
  本来打算跟他去爬山崖上的方塔,结果走走谈谈,一天时间都花费在旧城里。 
  白房子,蓝屋门,婉蜒的小街,蛛网般的老城。那些迷宫一般的、蓝漆涂染的小巷,怎能使人不着迷呢。居民和菲斯一样稳重又礼貌,但小城却没有菲斯的喧嚣。听狼脸同伴介绍,茶畹似乎正是黧阜山区的代表。它是为了抵抗葡萄牙人的侵略而筑起的一座城。有一座红褐石头的城堡,叫Al…Cazaba(城堡),现在是博物馆。葡萄牙,西班牙,法国,所有西地中海的列强都来了。它们可真是争先恐后,我暗想,能从对面这些虎狼邻居的尖齿利牙下独立,可见黧阜和摩洛哥都不可小觑。 
  次日继续在茶畹玩。 
  狼脸是个罕见的健谈家。稍微使人不安的是他的相貌装束。他披着一件粗毛的摩洛哥长袍坐在我对面;看不见眼睛,深陷的眼眶里闪着两点亮光。 
  他说这儿有许多圣裔的家庭,他们的姓氏前都冠着“西迪”(Sidi)称号。我猜他说的大概就是我们常用的赛义德(Sayid),人们总是对这个词有不同的读音和转写。摩洛哥的圣裔,都源自穆圣外孙哈桑的家族,他们是一些德高望重的人,或者留名于政治,或者成为宗教长老,把起源于摩洛哥的沙孜林耶教团繁衍向全世界。 
  没听说过阿布杜赛俩目山么?狼脸问,那是沙孜林耶的圣地。 
  他显然已经深深进入了这个世界。 
  转悠的圈子,扩大到茶畹的外围。牛角状的山洼当中,深陷处流淌着一道湍急的激流。它轰轰地冲撞着石头,溅起的水沫如白雪一样。 狼脸一路上滔滔不绝,兴奋时他喜欢不开口,只是使用有力的手势。等我们看惯了那条河,并且对那条河的湍急丰沛渐渐刮目相看、终于感到吃惊以后,他先用手指指眼睛,然后把手用力指向湍流。 
  “AlRahmanu!……”他大声地赞叹着。 
  这个词是真主的美名之一,含意是“慈悯”。我明白他是说,这条河和这个叫做茶畹的天地,是赐予他的、真主的恩惠。 
  确实如此,这座山里不但有水量丰沛的溪流,而且,狼兄弟告诉我们,眼前这座牛角状的大山底下,完全是一个空洞。河水在地下奔腾,夜里能听见整座山都轰然有声。地下河从地底一直通到山的那边,饮之不尽,汲之不竭。 
  为了上山,要几次跨越急速的溪流。一个接着一个的磨坊,架在跌滚而下的溪水上。系着红白条裙子的柏柏尔妇女,浑身粘着面粉忙碌着,磨面或者烤馕。遥远的伊拉克此时正是战云密布,这使人看着眼前的安宁,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在一个山涧旁的空场上,一群摩洛哥小孩叽叽喳喳,正起劲地摆弄一个花架牌子。 
  那牌子上,用鲜花拼着一行阿拉伯文:“节日吉庆和幸福”。读着我想,刚结束的古尔邦节,想必一定使孩子们很快乐。 
  3—Mor/sco 
  十五世纪末,时不我再,国运衰微,绵延八百年已到苟延残喘的安达卢斯时代,前定已经到了终结之日。 
  、 
  1492年,最后一个穆斯林王国——格拉纳达投降了。清真寺顶上的月牙被拆下,换成了天主教的十字架。按照著名的格拉纳达受降条约,交出宫城之后,末代君王波阿卜迪勒将受到优待;所有穆斯林将保持信仰的权利。 
  在这份条约中,签字的天主教国王信誓旦旦。最重要的一款大致有这些内容: 
  ——国家保证摩尔人国王及其臣民按照自己的法律生活; 
  ——不允许剥夺摩尔人的清真寺、赶走宣礼人。不允许侵犯清真寺的不动产和收入。未经伊斯兰教法家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摩尔人礼拜的清真寺,否则将受到惩罚。 
  ——不允许干扰摩尔人的生活习俗。 
  ——永远不得强迫摩尔人像犹太人一样在衣服上佩戴标志。 
  ——基督徒的肉铺必须远离摩尔人的肉铺,两者的给养不得混合。违反这一切者将受到国王陛下的惩罚。 
   …… 
  但是,誓言很快就被背弃了。 
  强迫改宗的第一个浪头,是在格拉纳达掀起的。1499年,红衣主教西斯内罗斯居然不顾格拉纳达当地政府的劝告,命令摩尔人(这个词汇现在还在出现和使用着,比如在菲律宾。它原是西班牙人对阿拉伯穆斯林的称呼,后泛指穆斯林)——放弃伊斯兰教的信仰,改宗天主教。 
  这个行为,违背了他自己主子、西班牙的天主教两陛下的诺言和条约。格拉纳达郊区摩尔人居住的阿尔巴辛立即发生了暴动。西班牙国王一面镇压暴动,一面发布了不同意主教决定的文告。当然,不过是虚伪的做戏而已。 
  强制弃教改宗的运动,被推行了。 
  宗教只是人的形式,百姓的本质是存活。这场在世界史上非常著名的改宗运动究竟达到了怎样的效果,也许永远都不能说清了。“留头不留发”,可能大部分穆斯林还是为了活命,渐渐变成了今日的西班牙人。也可能大部分人都潜伏忍受,安达卢西亚的伊斯兰教成了一种地下的、秘密串联的组织。还有可能上述两者并存——因为他们后来都走了,没有留下供后人观察。他们走了,当他们在一夜或者两三天后抵达茶畹的时候,他们已都是穆斯林,都是受难的摩尔,如此而已,没有谁改宗过——就像没离开西班牙的人,家家都说自己是正牌基督徒,没有谁当过摩尔一样。 
  改宗天主教以后的摩尔人,被称为摩里斯科(monsco)。这是一个西班牙语词,它的含义是“小摩尔人”。 
  他们被强迫改宗的过程,不用说,充满了被侵犯、被剥夺、被侮辱的悲剧。压迫使反抗愤而掀起,反抗又被当做借口招致压迫。1566年,对一种文明的判决下达了:摩里斯科人的民族服装被禁止,特别是女性被禁止佩戴面纱。给欧洲以文明开眼的阿拉伯浴室被封闭。不消说,秘密的伊斯兰教仪式更被当做“非法活动”,受到恐怖的镇压。最后,人们白头讲的阿拉伯语,也遭到了禁止。 
  这是一段不为人提起的黑暗史。它的具体的细处,或者为人熟视无睹,或者被人有意隐瞒,既没有文献野史可供征考,也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是净化了的尽头有一股森冷,热烈的民族天性,如今噤若寒蝉;只是从后来完全消失了当时的口语,语言呈现着最彻底的卡斯蒂里亚化;只是从今天真的没有不同信仰的存在,辽阔的半岛上每一个角落都矗立着主教堂、而不存在哪怕一户穆斯林家庭——怀疑着寻访的人,才慢慢嗅到了血腥味。事物发展的逻辑,语言、宗教、生性的剧烈变形,刻画出了过程的恐怖。 
  即便后来有些许资料出土,应当说,秘史还是遮在铁幕背后。 
  布罗代尔引用过一封信件,这封信是西班牙国王派驻法国的大使写的。他说:摩里斯科人是在暴乱,但这是天主教一方对他们的凶狠骄横导致的。当人们被抢劫其财物,霸占其妻女的时候,他们该怎么选择呢?大使说:一个村庄集体上诉,要求撤换该村神父,因为他无视一切天主教的规矩,把全村的摩里斯科女性都当做泄欲的性奴! 
  ——神甫把全村女性都当作了性奴……这样的例子,超出了腐化苛政的轮廓。通常中世纪的堕落的神父干坏事是很麻烦的;需要许多名义,需要竭力掩饰。而大使信件里描绘的这个神父,却分明是一个闯进女孩小屋的妖怪。他从哪里获得了可以当妖怪山大王的自信?他为什么坚信绝对不会遇到抵抗?资料中的逻辑清楚地摆着:他受到了一种时代的煽动挑唆,他得到的唆使,在催促他去放纵兽性做蛇做蝎! 
  遭受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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