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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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4期-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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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会儿,龙海生兴高采烈地端了牛奶回来,他先是客气地叫我喝,他说,这是正宗的鲜牛奶,一点也没掺假。我当然不会喝。他就把牛奶端给女儿,女儿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我笑笑,示意她尽管喝。他女儿就抿了嘴慢慢地喝起来,一边喝一边说,爸,鲜奶中的油脂本来是要分离的。龙海生说,是啊,这要看你肚子里有没有油,你现在肚子里很干燥,吸收都不够,就在你肚子里分离吧。女儿又说,书上说了,生牛奶里有很多寄生虫,容易造成人的肠胃疾病。龙海生耐心地说,寄生虫到处都有,不是都会致病的,有些就是无害的。 
  那天下午,我是和龙海生及女儿一起回来的,一路上我知道了一些他们家的情况,他老婆没有工作,龙海生说,正托了人在找,过几天可能要去一个工地看夜门,估计没几个钱,拿几个好几个吧。龙海生的女儿在七中读书,七中是一所很一般的中学,在城郊结合部,校风很差,学校只培养合格的中学生,从来不指望学生能考上高中,但龙海生好像对女儿寄予厚望,他希望女儿能考上重点一中,现在只剩下半年时间了。 
  龙海生每天晚上要去补习的地方接女儿回家,夜路难走,龙海生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这年的冬天也许真是冷,往年的冷只是冷得皮肤僵硬,这年是冷得骨头发痛。对于一些人来说,冷有时候也是一种灾难,龙海生就经历了这样一次灾难。那天中午,我和龙海生一起吃饭,我们面对面坐。我其实看不起这个人,尤其不喜欢他分裂和反差很大的样子,他看似强横,实际上局量很小。我只是奉了主任之命和他接触,不是讨好他,而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他,达到修理的目的。我发现他那天吃饭很困难,像牛反刍一样翻来覆去,仔细一看,他的嘴根本就不听话。我又等了一会儿,想看看他喝汤的样子,其实他的嘴已经是一个破畚斗,嘴一动汤就漏了出来。我就问龙海生你的嘴怎么啦?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早上起来刷牙,水都搅不动了。我说,你一定是被晚上的冷风吹了。他说,我昨晚就觉得腮帮子冷。我肯定地说,你这叫面瘫。他疑惑地问,面瘫会怎么样呢?我说,面瘫就是脸神经坏了,神经控制不了嘴巴,就歪嘴了。我们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其实还坚持着,听我这么一说,他想调整一下嘴,不想,整个嘴就无可奈何地歪了过去,像橡皮筋失去了弹性,差点没歪到耳朵后。 
  龙海生的嘴歪了,大家都很高兴,他歪了嘛,面目狰狞的,意味着他不会来上班了,意味着车间里又“虱烫了一样”。他不来,大家精神舒畅,他不来,大家情愿多干点活。厂里工资给不给他,大家不管,工资是厂里的,心情可是自己的。有人说,他歪嘴是他人做得不好。有人说,他是吃便宜才把嘴吃歪了的。有人说,这等于替我们扇了个大嘴巴,最好直接把他扇残废了,他就不用来上班了。当然也有人一分为二,客观地说,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恋家,对女儿宝贝一样。说起他女儿,大家的羡慕就升腾起来,说,这女儿还真生得着,又懂事,学习又好,都不用大人操心。 
  车间里没有了龙海生突然就空落落了,这种体会我们主任最深。听间和别的车间不一样,别人的主任主要抓生产,我们的主任主要抓防范。龙海生在哪里,主任就像影子一样盯到哪里,最低限度地减少龙海生带来的损失。现在,龙海生没有来,其他工友都长期养成了自觉的习惯,没有人让主任着急,他也变得无所事事了。他叫我抽空去看看龙海生,看他的嘴好点了没有?主任说,我们去,他会觉得我们在笑话他,你和他不熟,他不会想太多的。主任还说,要是他的嘴真的正不过来了,他也许就办病退了,这样,我们就很难见到他了,我们在一起也有些年头了,毕竟都是工友嘛。 
  去龙海生家我准备了一些“礼物”,其实也是车间大家一起凑的,是心意。有寻医的,说天雷巷有个针灸医生,扎几针就好;有问药的,说教场头有个草药摊子,撮几付煎了喝几天;还有人抄来偏方,用新鲜的鸡屎睡前敷脸,说不定醒来嘴就收拢了。当然,我带的不是实物,带的是“知识产权”。龙海生看上去萎缩了许多,人是最怕精神打击的。我还差点认不出他来,因为他脸上已涂满了鸡屎,像画了脸谱妆,看来我的“礼物”用不上了。尽管这样,对于我的到来,他仍然很吃惊很感动,他望着我,情不自禁的忘了招呼,愣了半天,才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费解的话:全厂,我最佩服你! 
  古历年底的时候,车间里又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欢喜的事,一件是悲伤和痛心的事。欢喜的事和龙海生有关,他女儿提前考上一中了。一中是省里的重点中学,也是市里最好的中学,不仅设施好,关键是教学质量好。一中上一本的比率是百分之六十,二本也有百分之四十,等于是全部,所以大家说,考上了一中,等于一只脚已跨进了大学的校门。不仅如此,龙海生女儿考上的还是数理班,这个班只招四十人,考上数理班有什么好呢?明年六月的中考就可以免了。一中本来就叫数学家的摇篮,出了很多有名的数学家,像苏步青、姜立夫、谷超豪,都是一中出来的,那么,数理班就是摇篮的摇篮,前途无量。考上数理班还有一个好,有机会参加全国竞赛,要是得了奖,大学直接就要走了。即便不是马上走,也都做了记号,等大学考完了,优先让你挑。那些天,车间里都在议论这件事,都说龙海生狗皮癣长得正,当然,主要是说他女儿好,真好真好,真真好。 
  悲伤痛心的事其实也和龙海生有关。年底了,市里下了工资,人人有资格评,四个人一级。这是好事,车间里立即成立了领导小组,做了方案,抓阄摸份分组,背靠背评议淘汰。这时候,龙海生已过来上班,他的面瘫经过针灸、吃草药、涂鸡屎,稍微好了一点,但一直没有全好,嘴角耷拉着,好像无时不刻在不满和生气。车间的工友本来和他就有些距离,现在看他就更不顺眼了。按理,龙海生这次的工资是没有资格评的,工友们掰着指头数落他的“罪状”,他擅自离开车间,他擅自去了牧场,他请了这么长歪嘴的病假,证据至今还确凿哪。大家的意见是要剔除他,在这关键时刻,少一个好一个。但这种意见就像阴沟里的流水,一直响在暗处,就没有反映到明的地方来。这样的意见,谁有胆量去和龙海生说呢?主任没胆,厂长也没胆。不仅是这次工资他照样参评,他还不讲道理的要拿走半级,他说,凭我家里的条件,我拿一级也不过分,我现在拿半级已经是客气和贡献了。大家忍气吞声,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暗暗嘱咐自己,晚上不行房事,白天不拉屎,别让不净的手摸到和龙海生一组。 
  这次的工资,我也有资格评,但我母亲叫我让了,说我刚上班不久,没做多少事情,来日方长;还说,她是行政十九级,退了休还有七十三块,家里不缺钱用。其实,母亲就是不说,我也准备让,我想表现得好一点;再说,我还有额外收入,我虽然不在西山了,但西山是我打下的地盘,埠头的保护费我还坐着一份,他们会定期给我送来。可惜,我不在龙海生那一组,让也白让,没起到什么用处。 
  和龙海生一组的是三个女工,他拿走了半级,这组的形势就陡然严峻起来,等于三个人要争另外半级,于是,这半级工资就越发显得像性命一样,谁都苦大仇深了。经过几个钟头的奋力搏杀,其他小组都陆陆续续交上了名单,就是这一组原封不动,死水一样,主任也神情怏怏的过来看过,见三个人都把自己坐成了佛,一句话不说,不说好也不说坏,好像不是在评工资,而是在举行什么耐力比赛,比赛中还透着一股危险的情绪。后来熬到下半夜,一个擦起眼睛打起了哈欠,一个索性叫老公拿了被裹在身上,一个绞着脚实在憋不住了,飞奔至厕所撒了一泡尿。这泡尿其实也只撒了一半,就拼命往回跑,但情况骤变,格局已定,半级工资已被另外两位握手言和了,她们各分了四分之一级。撒尿的那位当场晕倒。 
  第二天,撒尿的那位在水处理车间吊死了,这里管子多,有的是系绳的地方。可怜这位女工,她的眼光也太短浅了,心房也太小了。我想,她其实不完全是因为钱,她是因为那泡尿,半级工资就毁在一泡尿上,自己想想都觉得窝囊,回家更没法交代。说来说去,也怪她自己准备不充分。据事后另外两位讲,一个早三天就不喝水了;另一个提前还洗了肠,并且都准备了饼干和糖果,以防自己在对峙中体力不支。这是塌天的大事,最后当然由厂部处理,这里就不再啰嗦了。 
  这一次,听间的人被激怒了,大家同仇敌忾。但龙海生好像看不出有多少内疚,照样心安理得的吊儿郎当。在他看来,那女工是自己要死,和他没有因果关系,什么叫寻短见?就是因为短见,而且是自己寻的。如果真要怪,也只能怪那两个瓜分的家伙。也许,他觉得自己有盟兄弟撑腰,对于大家的情绪,根本值不得放在心里。 
  有人再一次找到我,又提起教训的话题。那个被龙海生掐过脖子的仓库员还自告奋勇地说,我就是一个鸡蛋,也要和他这块石头碰一碰。大家都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希望我能拿出一个像“点穴”一样有力的主意。我还是那个意思,打不是办法,打必定结怨,冤怨相报何时了,而且我知道江湖,没有一个人是被打服的。再想想龙海生,他还是有分寸的,看什么人开什么门,站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他对我就没有惹麻烦,相反的,他还主动提出向我母亲道歉,还忍受着让我搭来搭去,挺给面子的。反正我是不会揍他的,江湖上叫这是“留一个尺寸地”。 
  我问大家,龙海生有没有什么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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