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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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码头-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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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假思索,回答是的。人家就双手递过来一张20元钞,礼貌到恭敬的问道:这个不会侮辱您吧?
  他说不会,我很需要,就接过了钱。对方说了声谢谢,径自走去。
  他内心非常温暖。虽然因为小小欺骗有点不安,但还是非常温暖。他想这两个兄弟没准儿才是真正的自由职业者,惺惺惜惺惺。那么就是,我们在比较走顺的时候,就要帮助困难时候的你——你在深夜的街头拉琴,你必有难处。
  这样他就窥见了自由职业者们的内心规则。这种钱是不能花掉的,就是讨饭也不能花。这种钱是纪念品。
  他将这张20元钞票夹在笔记本里,注明日期和当时情形。
  好象打那以后,他就喜欢上了深夜艺人行——这是他创造的说法:艺人行。
  有一次,他路过一片人行道上的大排挡。生意有点清冷。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厨子突然提一只凳子摆在旁边,说老师你请坐着拉吧。
  他坐下,拉。他的本意是为这个小厨子拉。他感谢喜欢音乐的人,尤其是下层辛苦熬夜还注意到音乐的人们。他拉《梁祝》。
  结果食客中的一个小伙子走过来,默默递给他10元钱,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姑娘。感觉是,姑娘觉得应该给点钱,小伙子来执行了。
  他觉得很有趣,于是侧过身子,为他们拉了一曲《花儿与少年》。这支曲子还是小学的时候在区里的儿童乐队里拉的,当时他是领奏。
  结果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一个,也是小伙子,也是默默地递给他10 元,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他的旁边也有一位姑娘。
  感觉是这位姑娘认为,人家都知道给钱,我们也不能装傻。
  这一家大排挡,就这么两对顾客。那么算是百分之百的有所表示了。
  他很感动。他掏出了5元钱,递给那个搬凳子的小厨子。对方不要,说我又没有拉。
  他说,没有你搬凳子,也就没有我的,你理该有一份的。
  小厨子就笑起来,收下了那5元钱。
  还有一次,他在一排大商场中间的通道边走边拉,一个小伙子慢慢的跟着他。到了电扶梯口,他决定把这个曲子拉完再上扶梯。这时候那小伙子对他说,请问我可不可以点一首歌。他说当然可以,你点什么歌?
  小伙子说随你边啦,流行的就好。有点广东口音。
  他就拉台湾罗大佑的《童年》。才拉两个乐句,小伙子就说谢谢,将一张10元钞放到琴上,匆匆下了电扶梯。
  他明白,人家说点歌,只是给赐予一个理由。这是在尊重他。
  一般说来,男的给钱的居多。但有一次,在观音桥步行广场上,一群人说笑着走了过去,其中的一位姑娘突然折回来,小跑到他面前,给了他一张崭新的10元钞。那姑娘漂亮苗条,穿着入时,气质高雅。…那钞票挺括得可以当刀子用了。他追随那姑娘的背影,心中突生爱慕。
  这天,时今午夜,他又来到步行广场。他不愿再背着琴盒假扮流浪艺人了。他把琴盒放在花台上,自己也坐在花台上。
  这次他不想拉给别人听。他要为自己随心所欲的拉一拉。他抬头看见了不远处那高大的石雕。那是一座虚拟的观音,一切都很模糊,但一看就明白那是观音。
  一时间他怦然心动,突然想起了圣母玛利亚。东方的观音,西方的圣母,都是我们的造物。这样称呼,那样称呼,也不过都是我们人类的符号。造物的伟大与玄妙,其实不是人类可以形容的。自以为是的芸芸众生,你们知道什么——说不清楚因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了这些想法。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4(4)
  他肃然起敬。他遥对石雕微微鞠躬。然后庄严地拉起了《圣母颂》。法国人古诺的《圣母颂》。据说古诺本是为德国人巴赫的一首钢琴练习曲配上了弦律,但这弦律被人们尊为《圣母颂》。如果这据说是真的,那些人们就值得尊敬。
  他拉了一遍又一遍。那种万人同声祈祷的心声慢慢地升上夜空。
  他垂下弓子,低头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拉德国人舒伯特的《圣母颂》。也用了不同的调拉。舒伯特的作品,他并不是都很接受的,但这个《圣母颂》,却让他赞叹。这是一个人独自与造物对话。一个人的内心,有多少话要对上苍诉说啊!
  然后他转过身,向花台走去,准备坐下来歇一歇。他想,西方的音乐家们写下的《圣母颂》一定是很多的,但只有这两首流传。
  这时他看见在花台上,他的琴盒旁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老,一个年轻。两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他。
  他并没怎么在意,坐下来,把提琴和琴弓放在琴盒上。
  老女人突然说,你拉得很好。
  他说谢谢。还是没有怎么在意。
  老女人说,只有你一个人这样拉《圣母颂》。
  这句话让他吃惊了。他知道碰到了内行。他扭头看她们。老女人也不是很老,六十多岁吧。年轻女人也不是很年轻,三十多岁吧。他轻轻笑了一下,说我也是兴之所至。
  老妇人问,我们可不可以点几支曲子?我们要付费的。
  他回答:请点,付费就不必了。我这会儿是乘凉消遣,不是商业演出。
  老夫人说:我点一支小夜曲,特赛利的。
  他说好。这是相当流行的。他想她的见识也不过如此了。他就这么坐着,不经意的还翘起了二郎腿。一会儿就拉完了。拉的还是很认真的。
  年轻的女人将一张十元钞放到了琴盒里。
  他忙说真的不用给钱。要将钱还给人家。
  老妇人说,你不收钱,我们就不好意思再点了。
  他想,那就先收下,等完了再还给她们。他说好吧,我收下。
  老妇人说,《G弦上的咏叹调》。
  他想,恩,还不错,说得出这个的也不是一般的爱好者了。但是约略有一点担心,就是这个曲子要在最粗的那根G弦上拉到比较高的把位。他想起了这支琴唯一的软肋:G弦第9把位的那个降b音——那个“感冒的琅音”。每当要在弦上按到高把位时,他就要想起这个不正常的声音。但是《弦上的咏叹调》还到不了那个位置。
  他站了起来,侧对着她们。你不能够对要付费的人坐着拉。他一丝不苟地拉完了《G弦上的咏叹调》。年轻的女人把一张50元钞放进了琴盒里,然后关上了琴盒。
  我过了半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点曲子的。他想。
  老妇人问,《流浪者之歌》,有点长,不知先生能否背下来?
  这话让他想起了边陲,想起了金花、大妈、赌石大王老木匠,还有送给他蒙汗药,后来又把小提琴和毒药捎到重庆的偏偏镇老朋友,也想起了说不清是缅甸人还是中国人的马帮和他们的冲锋枪…老妇人见他迟疑,就说记不全就算了,换一支吧。
  他叹口气说,怎么记不全呢?我正是一个流浪者啊!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猛然将弓子搭上了琴弦——又是G弦!一刹那他又想到高把位的降b的琅音。不过这支曲子也碰不到那个地方。
  这支曲子很奇怪,一开始就是华彩乐段——曲谱上并没有这么说,但明明白白就是这样。吉普赛人好象很得意,为自己总是流浪。他们为自由而得意。是这样吗?但是到了——姑且称为第二部分吧——的“吉普赛悲歌”,事情就两样了。他想起在小河边的墓地旁的大榕树上给金花拉这支曲子。他告诉她:部落在高地上夜宿下来,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守夜的中年汉子燃起篝火,唱起他唯一的歌,排遣长夜的孤寂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14(5)
  两个女人发现了这个,完了以后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等他坐了下来,老妇人才说拉得真是好啊!你的基本功相当扎实。你多大的时候学的琴?她这么问的时候那年轻的把一张百元钞轻轻地放进琴盒里。他想人家是多么得体,多么文雅。
  还没有上小学。他说。
  难怪啊,幼儿功!能告诉我跟什么人学的吗?
  他告诉她,是贬到重庆来的一个右派教授,上海音乐学院的,姓什么。
  老妇人说噢你是得了名师真传啊!教授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回到了上音,大概十年前吧,去世了。
  他想这老妇人是音乐圈里的人了。值得为她拉一点真东西,大东西。他说我想送两位一支大曲子,贝多芬的D大调协奏曲,不知有没有时间听完?
  有,老妇人很是振奋,响亮地回答,你拉吧。
  他站起来,重新调调弦,深深的呼吸了几下,开始拉这个被成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的世界名曲。一开始是乐队出来,但没有弦律,是定音鼓隐隐的敲击。他用拨弦代替——恰恰是拨G弦上那个降b的琅音。惟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琴音,所以偏偏象极了定音鼓。
  两个女人同时发出轻轻的惊叹。
  酣畅淋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得遇知音了。而且这支琴,越是拉大东西难东西,它越是听话。真过瘾哪!他一边拉一边在心里喊叫。
  完了,她俩忍不住鼓起掌来。高手,大师,老妇人说,但是这支曲子,你没有《流浪者之歌》拉得好。
  为什么?他有一点吃惊。
  你有流浪的体会,但你没有执着的体会。老妇人直截了当地说,不存在技法上的问题。小提琴所有的技法,你都可以运用自如。但你可能见得多了,你的心灵里有了一点点无所谓。这就同贝多芬有了距离。贝多芬一直到死都没有无所谓过。
  你说得对,他说,但是要我具有贝多芬那样的心态是不可能的,人和人不一样,何况时代完全不同了。我只能从他老人家那里吸取——音乐,我没有必要去吸取——思想。
  你说得也对呀!老妇人叹息道,所以说有一千个指挥就有一千个贝多芬。
  音乐有它独立的性质,没有必要成为思想的工具,他说。他看见那个年轻的女人在点头。
  那么,帕格尼尼的东西就比较的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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