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沙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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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码头-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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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他看见了门口的大背篼,和背篼上的那顶破草帽。他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个老头。那个自己说天气比快门还快时笑得象敲木鱼的老头。他不由得张了张嘴。然后,不知道有一股什么力量,让他端起酒碗,走到对面,在老头旁边坐下来。这样,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重庆来的?老头问。
  对。你怎么知道?
  听口音嘛,我早年也在重庆住过。
  你住在重庆的哪里呢?
  会仙桥。
  哦,还住在市中区哦。那为什么到云南来了呢?
  我本来就是云南人。你又是为什么到云南来了呢?
  我出差。
  是演出吧?
  噫,你怎么知道?
  你是拉小提琴的呀。
  噫,你怎么又知道?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5(4)
  拉小提琴的人,脸上有点东西的。
  什么东西?
  说不出,但是看得出。
  噫,有这么玄?
  不是玄,是人老了,看得多了。
  那,你老人家能不能看得出,我现在最想干什么?
  你最想的是发财嘛。
  八师兄吃了一惊。但他不想马上认帐:这个吗,哈哈,我也会猜的呀,哪个不想发财呢?
  不一样啊,有意是一回事,起心又是一回事。
  啊,老人家你是说我起了心了?好吧,就算是吧,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很简单啊,你来到这种本不该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嘛。
  八师兄沉默了。他感到了这说法里的厉害。来到本不该来的地方!但他还是不愿立刻服输:人旅行到了一个地方,就不能随便走走,譬如说看看风土人情什么的?
  老头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摇头。小兄弟你不象随便走走的人啊。
  八师兄大吃一惊。这个都能看得出来?
  当然。老头眯着眼,嘴一瘪,笑起来。
  从哪里呢?八师兄迟疑的问。
  就是你的眼睛嘛。
  眼睛怎么?
  眼神嘛。
  眼神怎么?愿闻其详。八师兄不知怎么感到象走进了武侠小说。
  眼神既然是神,怎么可能详?
  八师兄无法接话了,不知如何是好。老头却兀自说了下去:鲁迅先生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说的不准确。应该说眼神是心灵的窗户,对不对?一看兄弟你的眼神,就明白你的德性。
  什么德性?
  你随便做个什么,都是有目的的。
  八师兄又笑起来。哪个人做事没有目的呢?
  还是不一样啊 ,譬如我来喝酒,是想舒服一下,这个当然也是目的,但是我这种目的,不是你那种目的,是不是呀?
  八师兄一时没有吭声。他连不吭声都是有目的的——他突然意识到了,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他想这是个什么人呢?这家伙似乎料事如神,但又并不象大街上那种算命先生,说些玄里巴机的话。这人说的话一句是一句,认认真真的,象个教授。真的,人家是认认真真在同你讨论问题的。
  八师兄决定,索性直接讨教。反正这里是十万八千里的外乡。他清了清喉咙,恭恭敬敬的问道:老师傅有没有能让我发财的办法?
  老头问:你问的是发顺财呢,还是发横财?
  什么是顺财?
  就是用常规之道生财嘛,比如做生意,开矿山,办工厂。
  八师兄想了想,在内心摇了摇头。自己连做小生意的本钱都没有,更别说其他了。再说,又慢。发了财人都老了(重要的是公主老了),有什么意思?他问,那么发横财呢?
  老头说:发横财的办法,普天之下,人尽皆知,毫无秘密可言啊,任何人都知道的,哪里还需要打听呢?
  无外乎一偷二抢三诈骗四赌博嘛,八师兄想,这些方法他妈的老子已经想过三千次了。我没有那个胆子。八师兄惭愧的笑着说。
  赌博不需要什么胆子,老头认真的说,就看你赌什么。
  八师兄陡然来了劲。那么请问老师傅,赌什么不需要胆子?
  比如在我们云南,赌玉石就不需要胆子。
  赌玉石?八师兄从来没有听说过。甚至连玉石同赌博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
  老头就很耐心地讲给他:你知不知道,玉,都是藏在石头里的?
  八师兄并不知道,但他想起了中学学过的和氏璧的故事:那个叫卞和的人,知道一块石头里有绝好的美玉,要将它献给楚王,楚王却不相信,反将卞和的双腿砍去了。啊,原来玉石玉石,玉都是藏在石头里的啊!八师兄开始默默的不停的点头。
  看这块石头里有多少玉,成色如何,价值多少钱,就是赌玉。当地叫赌石。
  八师兄以他首席小提琴的悟性,立刻就明白了。但他还是问了下去:能不能剖开呢?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5(5)
  怎么不可以?只要你付了钱。
  就是说,剖开以后,玉比预想的多,比预想的好,你就赚了,反之你就赔了?
  是啊。你说的这个,当地叫解,解开,解玉。但到了解开,已经是赌石的最后阶段了,多数时候并不解的,将就那块石头,就是玉石的坯料,赌来赌去,有人大赚,有人大赔。
  那赔了怎么办呢?八师兄失声问道。
  赔了就赔了。老头的语气淡得就象敞了一夜的酒。如果不想自杀,就只有习惯。
  自杀,习惯,八师兄喃喃自语。声音大了些,周围有人笑起来。但是八师兄突然发现懂了。
  但他突然又疑惑了:还不是需要本钱?赌博哪有不要赌本的。在家乡白沙码头,参赌者都要先亮钱。空手参赌给知道了是要被暴打的。
  老头摇摇头。有些事,要的就是人去,只要你去。
  八师兄想这句话。他明白这话说不通,但他相信有些事恐怕就是这样。
  他那二公两玉米酒是怎样喝下去的,他事后怎么也想不起。老头例行公事似的喝完自己的酒,没有理会任何人,戴上破草帽,背上那巨大的破背篼,一瘸一瘸的走了。他是个严重的瘸子,两条腿都瘸,他每走一步都象往地上坐。他很瘦削,但看得出很高大。他所有的骨头都象他的脸上的器官,尖锐地顶着衣服和裤子。这是一个穷人,但决非等闲之辈。八师兄想。他目送着他往圆通寺方向去了。然后他端起酒碗,才发现碗已经空了。
  自杀,习惯。八师兄想,突感其乐无穷。假如一个人,又不敢自杀,又不能习惯,你就完全是一条狗。他想起在家乡白沙码头,每年涨大水的时候,部分众师兄弟就要凫过对岸。凫过去干什么?不干什么。只看谁敢不敢玩命。奇怪的是那些娘老子,就由着这些龟儿子玩命。尽管有玩死了的,哭起来还是很伤心。年年都有玩死了的。重庆民政局年年都有数字公布。数字并不小。但好象这种公布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回到剧院驻地,同老邓说起那喝酒的老头。老邓愣了好一阵,然后说,你说的那样子吗,就是那个假和尚,但是假和尚怎么会拾起破烂来了呢?
  又说起老头说的,赌石头。老邓想了想,说,我小的时候就听说了这种事。好象这种事从古到今都没有断过,这边搞文化大革命,那边也照样赌石头。但是,老邓又说,好象赌石头的人,不是发财,就是死。
  八师兄一时没有吭声。这会儿他发现,这地球上不管有多少人,其实活法只有两种。一种是也不发财也不死,一种是不是发财就是死。他不禁笑了起来。他想,本来,假如公主不乱来,可能大家过的就是也不发财也不死的生活。但公主去跟了那发了财没有死的,这个“被端了甑子的”(重庆话,指被别人抢走了情人或弄走了机会一类事情。甑子即多层的蒸笼。整体还在,却被悄悄端走了一格。这是极为耻辱,应该以死来雪的事)还这么温吞水的一直下去吗?
  又问,需要揣多少本钱,才能去赌石呢?老邓定格似的想了老半天,迟疑地说,没有听说哪个人要先揣一砣钱去赌石呢。码头上长大的八师兄这下完全明白了。
  第二天,歌剧院传出惊人消息:首席小提琴不翼而飞了。
  这是在昆明演出的最后一场。省市领导,还有兄弟文艺单位的负责人,还有各种友情人士,诸如此类诸如此类吧,荟萃一堂。二道铃响过了,乐队还差一个人,就是首席小提琴。立刻一片兵荒马乱。
  一阵快板似的问来问去,没有结果。终于,低音提琴老邓说不要再问了,他肯定不在昆明了。
  第三道铃响。无计可施的歌剧院只好豁出去了,上演了一场首席缺席的四幕歌剧,空前而绝后。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6(1)
  老邓说的不错,首席小提琴八师兄在剧场的大幕徐徐拉开的时候,正躺在开往中国西南边界的大卡车上。他全部的钱——他卖掉了那架120相机——只够勉强让卡车司机答应将他捎到银见县城。他带上的最为重要的行李,就是那支史特拉琴。他想的是如果需要讨饭,就拉着这支世界级的小提琴讨。
  八师兄真正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
  他在昆明给七师兄写了一封信。他不能让白沙码头认为他失踪了。他在信里说,要到滇西边境去闯荡。闯到哪里算哪里,碰到什么算什么。也不排除闯出了境就留在了外国。
  最不能排除的,就是一无所获,人死球。那么这封信就是遗嘱。一,请把我烧了,骨灰运回重庆,葬在天梯石壁里面,象大师兄说的一把水泥糊个天衣无缝。(写到这里他想,说不定我会成为第一个悬棺,不禁有点兴奋。)二,大家不要记恨公主。人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何况她终究也是我们码头上的孩子,她以后若有困难,大家要尽量帮助。
  他想继续交代,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不禁有点吃惊,也有点沮丧。更加明白了自己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只好就这样付了邮。
  到了银见的次日,他生平第一次吃上了免费的午餐。八师兄的勇气在于他兜里还有钱,却定要象穷途末路的逃难者那样白吃。我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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