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留言 作者:陆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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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留言 作者:陆幼青-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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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眼泪快流出来了,但还是克制住了。这样的时刻太多了,这种心灵的暗潮来时几乎毫无预兆,但每次都几乎要用尽我全部的毅力。我曾经在海南凯莱大酒店的大堂里难以自持,我觉得自己是在退房,也是在向上帝退还我曾经向他预约过的、祈求过的下半生的幸福时光,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住5星级酒店了,我喜欢豪华的酒店,它代表了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和快乐,以我的境遇,我如何能做到平静地向美如天堂的亚龙湾,向所有人世间世俗的快乐说再见呢?我用报纸遮住脸,让泪尽情地流,却希望别人以为我在找飞机航班。

  妻曾劝我,把这一切说出来,不要太苦自己,但我做不到:疾病依然不是我把痛苦传染给别人和影响他们平静生活的理由。 
  
  
黑客
 
  2000年8月6日 天气:多云
  夏天的早晨,正如热恋中的情人出差的那段时间,你可以冷静地想一些事情,再过一会儿就身不由已了。
  疾病早已改变了我爱睡懒觉的习惯,一夜辗转,噩梦不断的睡眠之后,看到天亮真是一种解脱。想自己过去在探望病人常叮嘱别人“多多卧床休息”之类的话,觉得自己真是不懂事,就像送糖尿病人一大盒蛋糕,你一出门,别人就得扔掉,可还得记你这份情。

  早起淋浴,对镜自顾,这已是我每日的功课了。
  对镜自怜,几乎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爱好。女人先是忧心忡忡地检查有无赘肉纂改曲线,而后或遐想减肥的攻略和自己的毅力,或更爱自己;男人呢,看着自己日渐崛起的中部地区,然后动用肌肉群尚发达地区的资源,作一二个姿态以平衡心态,穿衣服时,男人会想,其实这发福的肚子是美好生活的最有力物证,但是不是去弄一张网球卡,再反证一下?

  病人可没那种好情致,他们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出院?什么时候……
  而每一个肿瘤病人,如我之类的则在想:我还剩多少?
  大学里,粗糙的饭菜使1米70的我到过130斤,而5年的肿瘤患者当下来,我都没兴趣去称一下,只知道我已能看清楚自己的骨骼的长相,腰是肯定能讨楚王的喜好,而大腿怕是不行。

  镜子里的我,越来越像标本,唯一醒目的是脖子上的瘤,它用了一年的时间,长得超过网球了(这网球最终会要我的命)。我曾经在镜子前失声痛哭过,觉得自己不该变成这样,深深厌恶自己的肉体,但近来,我已学会了接受事实。

  癌症是一种慢性的消耗性疾病,有点像生了一个败家子,终使你万贯家产,总有耗完的一天。让一个人耗尽精血、用尽体能而死,真他妈的不知是谁的创意。

  古往今来的刑罚我看可以分成两类:一是处罚,如砍头枪毙之类,二是惩罚,什么五马分尸、凌迟、活埋等。
  很多疾病都能要人命,那种立马见效的脑溢血、心肌梗死、半个汤团噎死人的死法,在我看来简直是温柔的。
  癌症是真正的惩罚。
  5年前那时候,我刚刚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惊讶得拉住每一个来探望我的朋友,问他们是否知道我无意识地做过什么坏事,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惩罚要落到我的身上。后来渐渐地不问了,今世我知道,前世呢?

  我记得第一次胃癌开刀时,在锈迹斑斑的铁床脚上吊着这么一张小纸卡:
  陆幼青 男 32岁 胃CA根治术

  从那时起,在病床上,我让家里人买了很多讨论癌症的专著,开始研究我受到的惩罚。
  我学的是中文系,并没有多少专业知识支持我的研究,但古文功底却派上了用场,我看了不少中医关于癌症的论述,但我什么都没有弄明白。
  中医说肿瘤是肿块,是堵塞,是热毒,西医说,肿瘤是一些细胞变节了,疯狂了,不顾一切地复制自己,占领各种阵地,把敌人赶走,等大获全胜时,跟它们的主人一起完蛋。

  这算什么呀?愚蠢的医生,愚蠢的癌细胞,还是愚蠢的我?
  听说在日内瓦的诺贝尔奖的颁奖大厅里,有一个座位始终空着,那是留给攻克了癌症的人类救星的,到现在为此,谁都没把癌症是怎么一回事弄清楚。想想真荒唐,居然有那么多的博士学位为了癌症而发,却没有人能告诉我所受的惩罚是为何物。

  前不久传来各大网站纷纷被黑的消息,我却一下子从中悟出点东西:黑客们有意无心之际制造出来的程序,倒是颇得癌症之真传:疯狂而简单的复制、自杀性的进攻模式、耗尽网站的那些可怜的资源……

  难道癌症也是发生在人体内部的一场信息战吗?癌症虽然古已有之,说不定在过去它真的只是热毒团聚的肿块而已,但到了今天,它肯定变了,变得无处不在(除了牙齿、心脏、头发、眼睛以外),变得不择而居(肿瘤医院竟然快开设小儿科了),变得……

  我身边的世界不也在这样变化着吗?
  一种叫可乐的饮料会走进全世界每一家饭店和小商店,它会跟着上战场,成为那里除了血以外最常见的液体;一家卖汉堡的小店居然能够繁殖得这么多,一个人无论用什么交通工具都没办法走遍它的分店(这情形真有点像化疗);比尔·盖茨又如何呢?全世界的电脑都长着同样的脸,美国的国会像是有高人,不安了,提出的方案却像内奸,拆分?你试着把人体内癌细胞拆成几团试试看?结果会怎样?

  可惜我时日无多,不可能就此深入下去了。
  我已不再为自己祈祷,即使上帝有他的911报警台,也赶不上了。我为即将受此惩罚,尤其是孩子们祈祷。医生们不用指望,你能要求牛顿的学生替爱因斯坦把活干完吗?基因工程?我怀疑那帮人有足够的智商却没有必需的机智。

  我向生命的黑客祈求! 
  
  
肿瘤病人(一)
 
  2000年8月7日 天气:多云

  几天的日记写下来,到了早晨便有了一种莫名的兴奋,起床时看了一眼钟,正好是6点。洗漱完毕,点起一支烟,静等刚沏好的龙井茶冷下来,没想到,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7点钟了。
  这可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从我成为病人的那一天起,我有几次完全没有行动能力,却还没有像这次尽显老态。这一个小时的丢失让我感到深深的失败感:天哪,我竟然管不住自己的时间了……
  癌症就是这样的一种病,它坚定不移、日积月累、聚沙成塔地对着你侵剥削蚀,从肉提到精神,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人发觉自己控制不住地每天丢一样东西,他心里的失败感会有多强。
  在中国生孩子是幸福的,而生癌症却正好相反。
  外国医生没听过月子一说,什么生冷酸硬全来,出了产房门就是一大杯冰果汁;而中国的月子程序之复杂、要求之严谨,如果写出来,到各学校去宣传一番,准保会降低出生率,达到计划生育的目的。
  而在中国生癌呢?则是一件极痛苦的事,我这些年来颇注意报章之中关于这类话题的介绍,国内外的朋友也经常给我转一些网上的文字,使我对此颇多感慨。
  一是观念的差异:
  癌症是不治之症的观念在中国深入人心,尽管有治愈的报告和一些鼓励人心的消息,但是没用。这情形有点像坐飞机,权威的统计数字放在那儿,死在公路上的人大大高于从飞机上掉下来摔死的,但我只见过恐惧飞行的人,而没有遇过拒绝上公路的,我有一个朋友可能天生不适合开车,几年来他出的车祸毁了几辆车,两次还差点送命,但他依然在周末出车,还不难找到搭车的。
  我们也知道有那么几种病,凶险更甚于癌症,但它们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只是偶然,而癌症却是必然。我想到这其中的原因,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癌症展示死亡过于清晰和从容,以至中国人把对死亡的恐惧移植其上,二是全世界的医生们的业绩实在是太差了。
  在这样的过度,如果谁领到一张化验单上面写明了病理医师看见了癌细胞,那他的苦役就开始了:如果他是一个官员,仕途会就此打住,组织部门开始着手调查新的人选,而有关人士开始动作;如果,他是一个商人,他的信用会立刻贬值,签过的合同也会变得模糊;如果他是一个学生,会有人放弃学业;甚至夫妻之间也有把自己的未来重新掐算一遍的,极大多数的癌症患者都保留了清醒的意志,身边的种种变化很少能瞒过他的眼睛,这时候心中的滋味真是太他妈的了。
  这种观念的影响是双重的,既强烈影响病人自身,也影响着他身边的人。
  我在上海肿瘤医院开第二刀的时候,隔壁病房收治了这么一个病人,其体魄之强健让我觉得他是刚从运动场下来,他在三天前确诊是肺癌。我去探望他,因为我听说他进了医院就没说过话。去了几次,都没有听到他说话。两个星期后,他就死了,几乎是创造了一个记录。
  这种观念强烈得可能催毁一个强健的肉体,而且它还是所有肿瘤病人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我想,它可以抵消至少一半的医疗作用。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但我很快地问自己:哭能治病吗?如果不能,那就以后再哭吧。有人战胜过癌症吗?如果有,我为什么不试?类似的选择题我做了很多,全部都简单明了,几乎不需要智慧,但就是这些简单的答案使我学会与“狼”共舞的生活。
  而在一些发达国家,癌症是一种重病而已,没有那么多人文学上的意义,而他们官场制度和信用制度大都比较完善,整个社会都比较重视个人的感受。癌症病人在这一关上受的痛苦要少得多。
  写到此,感觉有点累,可能是天气的原因,艳阳高照尽管热了一点,但比闷热要好一点,这天倒有黄梅天的风味了。
  明天再续吧。 
  
  
肿瘤病人(二)
 
  200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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