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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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5年第4期-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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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撕布,撕毛巾,求求你啦……” 
  我把一张废报纸撕开,一小块一小块递过去,每一次都磨磨蹭蹭,消受着他的百般焦急和苦苦求助。 
   
  十五 
   
  瘸子最终没有转仓,甚至没有活着走出仓门,是我始料未及的。这件事据说与女仓的犯人有关。 
  我们在这里一般看不到女人。有时候去谈话室或者接见室,有机会跨出牢门,眼光越过绿地庭院,一眼看到对面某个窗口晾晒着的乳罩或者头巾,免不了心里一软——那里就是女仓。但那里关了些什么人,发生了哪些故事,我们根本不知道。我没法让自己的目光像一只只幸福的蟑螂,沿着肮脏的下水管道,偷偷爬到那些窗口里去。 
  听人说,这个所有八个女仓,关的人大部分是妓女和妈咪,也有杀夫犯或者儿童拐卖犯。天气热的时候,有些女犯毫不含糊,上身光光地纳凉,顶多挂一个乳罩,面对监视窗口的男管教或者劳动仔,毫无羞耻之色,反而可能以疯作邪,故意浪荡地大笑,把狗奶子往上掀,搞得男人们一个个脸红的溜之不及。还听说,有些女犯无聊撒野,有一次故意把电灯线扯断,然后大喊大叫要电工来修理。一个负责电工活的劳动仔不知底细,老老实实去修电灯,刚爬上人字梯,几个女犯们一声吆喝扑上去,七手八脚把他的裤子扒了,吓得他面无人色地滚落下来,狂呼救命呵救命。要不是女警察闻声前去营救,那几个疯婆娘说不定就集体施暴了。 
   
  没有我的日子里 
  你要自己搞自己…… 
   
  这是女仓的浪声远远飘过来了,男犯们像中了吗啡一样兴奋,通常会扯开嗓门嚎上一曲: 
  正月那个初一, 
  小妹妹去赶集。 
  碰上那个好弟弟, 
  拉着进了高粱地。 
  走进了高粱地呀, 
  脱裤子又脱衣。 
  (白)小姐姐,味道怎么样呵? 
  哎呀呀,真是甜蜜蜜…… 
   
  这还哪像看守所?不明明是妓院么?但警察们不太在意这些,尤其是男警察,有时装作没听见,甚至还哈哈一笑。只有新来的冯大姐有洁癖,对此大为生气,好像去高粱地的是她家的千金娇女,刚才被几个臭犯人活活糟蹋。“哪个嘴臭?哪个嘴臭?”她的嗓门最大,一开腔就是敲响一面锣,敲得全所鸦雀无声。“要我拿马桶刷子来戳两下是吧?” 
  她是个老管教了,把一张铁仓门玩得特熟,插钥匙,开锁,摘锁,拉栓、推门……五六个动作可以融为一体,在咣当一声中完成,是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突然袭击,使任何人的违禁勾当根本来不及掩盖,一次次暴露在她的眼前。但这一张铁门还有其它玩法,比如她一看见你满脸淫邪,一旦认定你是个下流坯子,就会在你进仓的当口,咣的一声,让大铁门不早不迟不偏不歪,准确打在你的脚后跟,打得你眼泪直流但又无话可说——她打你了吗?没有。她关门不对吗?很对。怪只怪你自己的后脚提慢了。 
  有些犯人跟着这个五大三粗的冯管教回仓,还没走近仓门,就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蹲下去求饶:“冯姐,冯姐,你慢点关门好不?” 
  “起来起来,快点走!” 
  “我就是怕你走在后面。” 
  “少嗦。” 
  “我再不唱流歌了,再也不唱了,再唱你就割我的舌头!” 
  冯姐哼一声,撇撇嘴,算是答应对方一次。 
  不用说,冯管教的铁门功让很多强奸犯恨恨不已。虽然她帮过很多人的忙,比方帮很多人修改上诉书,改正错别字,解释法律知识,甚至还掏钱给一些穷犯人付律师费,但有些人还是摸着脚后跟,恨恨地叫她“绊脚鬼”。她为改善伙食出过力,曾经在伙房里拍桌打椅,说饭食是猪吃的,狗吃的,你们自己给我吃一口看看!她还大骂姓王的管理员,说你要是没贪污鬼都不信,这油到哪里去了?豆子到哪里去了?三千多斤黄豆,化屎化尿也要填满两大池吧,怎么就不见了?……这些话从伙房里传出,在离伙房较近的监仓可以听到,也在犯人中悄悄流传。但有些强奸犯还是余恨难消,走路一跛一跛的时候,一次次咒那个绊脚鬼将来出门要被汽车撞,吃饭要被鱼刺卡,哪一天要瘫痪在床上不得好死。 
  如果听到开门声拖泥带水,有三没四,七零八落,犯人们就可以断定,绊脚鬼今天没有来。确认了这一点,男犯们才开始发情,包括此起彼伏地尖叫,没有什么含义,没有特定对象,只是情不自禁地亢奋一番,像动物在野地里的寻常勾当。 
  黎头这一天也跟着叫,然后夹胡子,梳头发,甚至抹头油,爬向监视窗口——这需要坐在一个人的肩上,还需要下面的人坐在另一个人的肩上,形成三节人梯,才够得上窗口的高度。我们仓就有两个名叫“楼梯”的犯人就专司这种公差。他们一次次结成人梯,把牢头高高地顶起来,让他独占满窗的风光,寻找饱餐秀色的机会。 
  黎头探头窗外,大多时候都很失望,说根本看不到什么,有次看见一个老太婆,比他妈的年纪还大。后来看到一个女犯跟着警察低头而过,但连个正面也没有看到,是麻子还是瞎子也不清楚,顶多看清了一双皮鞋是两个样子,颜色也不同。 
  这一天,他总算有些收获,不但撞见了一盘刚进23号仓的嫩菜,还同那个货说上了话。 
  “喂!喂!” 
  “是叫我么?” 
  “安妮!” 
  “我的名字是安妮吗?” 
  “他们说你就是这个名字。” 
  “那是假名。” 
  “你真名是什么?” 
  “真名藏在李白的《长相思》里,你去猜!” 
  “我没文化,猜不了。你多大了?” 
  “对女士也可以问年龄么?”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 
  “告诉你也没关系,我两千四百多天了。”对方嘻嘻一笑。 
  “我看你六十岁了。” 
  “讨厌!你才六十呢!” 
  “我怎么看见你有皱纹?你过来,走近点,让我仔细看看。” 
  “我不上你的当!” 
  黎头后来知道,这盘菜刚见了检察官,心情不太好,经管教特别批准,在院子里坐一坐。她摘了几片草叶,捉了一只蜻蜓,不知不觉靠近男仓了。“大哥,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好寂寞,好孤单。”她一脸流行的悲伤,“我好想也有一对蜻蜓的翅膀……” 
  “我在这里疗养,舒服得不想出去啦!你信不信?”黎头历数自己这几天的幸福,早餐吃过了什么什么,昨天晚上吃过了什么什么,昨天中午吃过了什么什么,还有昨天早上…… 
  “大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对方说。 
  “玩什么?” 
  “玩——恋爱怎么样?嘻嘻。” 
  “恋爱?怎么玩?” 
  “这样,你先叫我一声么,得叫得甜蜜一点。明白吗?” 
  “就这么叫?” 
  “当然就这么叫。” 
  “一叫就同你恋爱了?” 
  “讨厌,游戏嘛!” 
  黎头一口气放出个炸雷:“安妮——我爱你——” 
  他发现对方没有回话,仔细一看,原来对方头转到另一边去了。“喂,喂,我已经喊了,下一步做什么?” 
  对方把头转过来,满脸泪水吓了黎头一大跳。“你怎么啦?” 
  “对不起,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她泪脸上挤出一丝笑,用衣角擦着眼睛,“一听,心里好难受。” 
  黎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恋爱有这么危险和这么繁重。他想说点安慰的话,不料轰隆一声,自己偏偏在这个时候落入黑暗,在地上砸了个四脚朝天。原来刚才是两节“楼梯”实在撑不住了,大汗淋漓,额冒青筋,口挂涎水,加上顶端的人剧烈扭动,重心失去平衡,人梯就呼啦啦散了架。 
   
  十六 
   
  黎头痛得哎哟哎哟直叫,揉着自己的脑袋和腰身,跳起来狂呼乱骂,逼楼梯们爬起来再上。不过,等他再次爬到窗口,庭院里已空空荡荡,叫安妮的那盘菜不见了,只有两只蜻蜓在阳光下飞绕。 
  车管教缓缓走过来,一声冷笑:“强仔,长本事了?有进步呵!油头粉面的,还知道调戏女犯啦?是不是要戴镣长街行,唱一出《天仙配》和《十八相送》?” 
  小斜眼冲着车麻子横了一眼,黑着一张脸不吭声。等对方走远了,走出监区大门了,才对着空空庭院补上一嚎: 
   
  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 
  朝前走,莫回头…… 
   
  他从窗口下来以后,有些闷闷不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爬起来问我“感”字怎么写,“铲”字怎么写,最后索性要我代笔,帮他写一封信,托劳动仔捎到女仓去。说实话,我一听给女人写信就比较有灵感,脑子里有各种小星星在闪耀,有各色小花朵在开放,有各种三角帆漂向蓝色海面的远方,根本不用找参考书,很快就写出一大堆形容词:花容月貌、仪态万方、羞花闭月、沉鱼落雁、婀娜多姿、亭亭玉立、倾城倾国……相信大多数通俗文学作家都会在这封信面前自愧不如,大多数无知少女都可以在这封信前动容。 
  黎头不知道这是些什么意思,脸上毫无表情。待我逐一解释,他才有点腼腆。“太嗦了,太嗦了,呸,哪来这么多屁话!” 
  “那你要我怎么写?”我很委屈。 
  “只要告诉她:哪个同她过不去,叭啦,给大哥递个话来。我就去铲了!” 
  他要我撕了重写。 
  深夜,我睡在他旁边,发现他还是动静很多,一直没有消停,最后坐了起来长长地叹气。我也没睡着,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头,长得活像他亲生父亲,在窄窄的铁路桥上遇到一列火车,连忙避让,但一脚踏空了,忽悠悠落入万丈深涧。后来他赶到桥下去营救,发现老头已经死了,不过,老头的帽子下面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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