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天下(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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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临天下(下部)-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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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尚德鑫,我全身松懈下来,无暇顾及他如何而来,只颤声笑道:“好!好!”他起手将我拥在怀里,道:“七爷,您放心,有我呢!”尤瑞郎亦翻身上马,众人飞鞭而去。
  陷进他怀里,我自觉十分安稳,竟然沈沈入梦,许久未来的心安让我略略释怀,小时候我瞒著祺焱出去跑马淘气,都是尚德鑫跟著,倦了就让他背回来,毫不计较。那些更久远的旧日在我心头笼上一束柔光,细细碎碎地洒下来,离影斑驳。
  再度醒来时,已身在客栈,窗外阳光异常的灿烂,仿佛能滤去人心底的全部阴霾,我伸了伸懒腰,见尚德鑫推门进来,道:“自接到信,一切按七爷吩咐的办了,我又不放心,才一路而来,到京城时,恰碰上一身是血的周正青,连忙救下来,养在一处民宅里,留下些个人,现在说不定已经向西疆赶了。”
  我咳嗽了两声,他急忙端过水来凑到我唇边,才道:“本摸不清状况,受阮王爷指点才一路追过来。”他声音有些哽咽,道:“後又听说跳崖,连忙派人打听,後有人看见您的行踪,我才连夜赶过来。”他一番话,毫无将军作派,十分体己,我於落难处,极其难得。
  我伸手放在他的肩上,因笑道:“怎还这麽孩气,都是戍边的大将军。”他眼中满是血丝,可见最近疲乏劳顿。
  他伸手抹了把脸,才正色道:“大军皆已整备好,只边疆事宜不好部署,胭脂氏著实狡猾,谈条件,如与虎谋皮一般,打吧,立刻缩回去,草原戈壁,茫茫难寻,全是卑职办事不妥。”
  我因道:“西疆战事向来让朝廷头疼,也非一日之功,不是你办事不力,是我急於求成。”又道:“现在军队都由谭培所领?”
  尚德鑫点点头,道:“他有时虽爱掉文犯酸,领兵也是一把好手。”
  我想起周正青讥讽谭培半身兵痞半身酸,忍不住一笑,才道:“你看著办吧,”又四处一顾,随口问道:“尤瑞郎哪里去了?”
  尚德鑫道:“尤公子昨夜伤口发作起来,已然流脓,烂了胸口好大一块儿肉,连忙找郎中治了,剐了烂肉,裹了新药,现下可能正睡著。”
  我想他自离宫後,受伤,跳崖,沈潭,一路风雨,而我竟没看出他忍痛行路来,便翻身下床,披了外裳踱过去,尤瑞郎已经醒了,欠身取眼前的粳米粥碗,一边龇牙咧嘴,活像燎了毛的小猴儿,我便端起来,取了汤匙喂他。
  尤瑞郎一惊,抬眼看是我,便低头喝粥,他果然饿了,吃得十分香甜,一碗毕,我问他还要不要,他轻轻摇摇头。我便起身出去,被他拉住手,道:“七公子,祺毓,我叫你声哥哥,你只管收拾我,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你想杀我,也不必知会我,好不好?”
  倘大家都学会隐忍痛苦,习惯自然,那麽我可以笑颜相对,背後一刀,於是,我点点头,道:“咱们约法三章,不许提及旧事,那个名字,你只要说出来,就别再见我了。”
  尤瑞郎点点头,带著忧伤的欢喜,他或许从未做错什麽,只是做过一些事,那必要失去一些东西,天经地义。
  再向前走,到了阮王瑞湘的封地,局势安稳多了,其实自从遇上尚德鑫,我便安心无比,不必但心安危之事,只需独乘一辆马车,焚香静坐,一路思量,一路仓皇,到了西疆,怕再无这麽长的日子供我沈吟旧事,平边,举兵,立国,入京,少须十年之功,弹指之间话短长,英雄无他,白头而已。
  尚德鑫偶尔为我开怀,提及陈年旧事,什麽偷猎了那家园子里的梅花鹿,偷吃了那家王府的蜜贡,打了谁家的世子皇孙,林林总总,花样翻新,我为那时无忧无虑的我,拊掌欢笑。
  尤瑞郎常坐在一边,插不上话,那些真正和稳的日子里并没有他的影子,他来时,杯弓箭影,风声鹤唳,兄弟相残,父子相疑,没多少欢乐时光。就算有些温柔和睦的时日,我也情愿从未经历过,能把那些将贼作亲的糊涂心肠掏出来,撕裂了,火化了。
  自然,他眉间总笼著愁烟,又让我叹息,那个骄傲华丽的少年,也耐不住人世消磨,凋落一身风流,只余一脸风霜,满身风尘。
  我甚至怀疑那个鲜衣怒马,侧帽风流的少年,是不是只是我的一个幻梦,为著那时孤苦压抑的岁月,而自我解脱置换出的一个幽影,心态变而旧梦醒。
  我同他真正进入一种和谐的痛苦当中,且习以为常,咬断钢牙,又暗自叹息,於是更加相敬如宾,连讥讽都省略了,亲和如多年旧友,冷疏如陌路相逢。
  尚德鑫自然知道尤瑞郎的身份和所行,未致一言,待之如子如弟,嘘寒问暖,关切非常,也看得出尤瑞郎十分感激他,不然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寸土必争,翻江倒海。
  尚德鑫待我无话可说,他如把我交给祺翰,也是一步好棋,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同我一起,无论将来凶险到什麽地步,我由衷地感谢他。他仍然保有为我洗脚的惯例,我力辞几次,他仍端著水跪在当地,我不想让人看到大将军如此模样,总心慈手软,不强行拒绝。
  尚德鑫道:“我同七爷一起的,洗脚算什麽,还不是应该的,七爷再推辞,莫非嫌我粗手笨脚,要不买个适龄的丫头来服侍。”说这话时,他一脸老实巴交,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习惯痞气装老成,看似谦恭,骄纵非常,又独断专行,听人劝,做己事。
  我只好任他清洗伺候,好像回到从前,那些遗留下来的美妙岁月,竟然只是尚德鑫手中一盆滚热的清水。
  一路行来,观看民风,祺翰过得并不舒服,这江山本就是烂摊子,可总有人想拿在手上,我也不得不这样想,这样做。同尚德鑫商量了几件条程,无非是如何举兵之事,毕竟风险极大,须得细细盘划琢磨,不得有半分差池。
  除此事,除去祺焱,一切和睦。有时尤瑞郎轻问道:“那日的老和尚,是我梦里,还是真的?”带著十分的不解。
  我因笑道:“神仙人鬼,本未有什麽差别,兴许是异士弄法,兴许是鬼狐游戏,不必当真。人生梦复醒,兴许一眨眼你就趴在你师傅的案前醒来,这里鲜血淋漓,骨碎胆裂,不过一场十岁孩童的梦境。”
  尤瑞郎又道:“又为什麽把四爷的骨殖交给他?”
  我长出一口气,道:“我时时带著,伤悲积蓄,并不利於谋划事理,洞察局势。那时我情知他离了我,心心念念,悲愤交加,不能忘怀,故而时刻怀抱在手。现下,我已能心平气和地慢慢哀思,这份思恋,谁也拿不走它,我也不须担心了。”他眨眨眼,恍惚有泪滴下来,然而终於一笑,道:“原来七公子已可释怀。”
  不久,瑞湘便派人来接,见到他是在一家道观里,青衣拂尘,不问人间事。他只随口布置几件事,便不再开口,收眉敛目,十分默和。一是沈宜出家,已经落发,若我想见,也要看他愿不愿意出来。二是两位世子在园子里读书,对外面说是京城里的穷亲戚投奔,他们去留,看我的意思。
  我先去了沈宜处,一座小小的寺庙,布置简陋,门上朱漆脱落,墙上斑驳,生满苍翠的青苔和蜗牛,我上前轻轻叩了叩门环,一个小和尚前来应门,我向他道:“我是沈七,找拙世师傅!”
  小和尚跑去又跑回,带我进去,一个著灰黑布袍的和尚,穿著僧鞋青袜,正在打扫院落,踽踽而行,寂寥落寞。我望著那发青的头皮,开口叫道:“沈宜!”
  和尚抬起头来,双手合十,道:“施主!”便带我进他的厢房。
  一桌一椅一床,墙壁年深日久,有些发乌,桌上几张素笺,上面是佛经偈语,恭恭敬敬用小楷抄的,我起先以为是朱砂,仔细一看,竟是刺血所书。再看向沈宜的手指,用布巾裹著。
  我在心中叹惋,因道:“抄经贵在心诚,不必如此。”
  沈宜微微一笑,道:“古来以血抄经的人并不少,我只不过是效仿前人,没什麽。”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皮,笑道:“报应不爽,谁教我从前老骂人秃驴。”
  他摸摸索索,拿出一箱纸稿来,道:“这是我半生心血所得,本欲付梓,百事耽搁,现下交给七公子,倘有时机便替我办了吧。”又道:“那时候意气人生,逆转尘世,打算叫做《青楼诗观》,现下了然恍悟,就叫做《诗观》吧,作者……无名氏。”
  我陡然无语,本来千番话语,都成了唇边叹息,因道:“你安心过日子吧,我还有事要做!”
  沈宜正在研墨,孤零零立在窗前,仿佛百念都灰尽,我起身欲辞,他却提起笔来,拉开我的掌心,在上面写了个饱满浑圆的“心”字,千辛万苦嘱咐道:“谁都可无心,七公子万万不能,切记!”
  我沈默片刻,才道:“你什麽都知道,还要我有心,未免太过强人所难。”沈宜伸手按在我胸口上,道:“谁说无心,倘若无心,为何还有这麽多眼泪堆积,我不要善待别人,只要你善待己心,起兵事宜,关系重大,须历尽险苦,行事为人,莫要自己难为自己。”
  我才点点头,道:“你既然如此明白,也用这话自勉吧!”他的手尚未离开,我仿佛被鬼支使了一般,伸手按住他,凑到他唇上辗转厮磨,冰凉入骨,他轻轻拍著我的後背,含糊道:“我都知道……”
  起身出来,回头沈宜正站在门口,低头合掌:“阿弥陀佛!”小和尚笑逐颜开地跑来,大叫道:“师傅,我刚才看见那──麽──大的一只鹿跑过去,身上还有梅花印子!”
  沈宜一笑道:“你只管撒欢,一会子长老又嫌你聒噪,罚你夜里剪灯。”
  小和尚跑过我,直向沈宜处,讨好道:“我知道拙世师傅会给我求情的!”沈宜抿唇一笑,如江南春雨,润物无声。
  我抖袖离开,仿佛丢弃满怀花瓣,那些京城风华烟雨,如此消融。他从箫竹红韵里走出来,进了佛门,都说佛门清静,清苦,清寂,我看它反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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