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寂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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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寂沙-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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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头,目光在酒杯上逡巡几圈,最后深吸了口气,抬起手腕,一口气把那杯血红色的酒灌了下去!
“咳咳!咳咳……”
凶猛而剧烈的咳嗽震得胸腔都几乎震破,从口腔灌入的热流好像熊熊火焰般不断的灼烧喉咙,火势越来越大,一时之间身体其他的地方竟都失去了感觉,仿佛只剩下那股灼烧感,长久而持续的存在着,无休无止。
忽然,一股清凉的感觉流过喉咙,灼痛的虽然仍然厉害,但感觉却好多了。
我从昏天黑地中找到几分平衡,挣扎着重新睁开眼睛,莫炎就站在眼前,手里拿了个行军水囊。
而我的双手,现在还紧紧的握着那个水囊。
“……”
我张了张口,完全嘶哑的喉咙里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来。
莫炎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可以了。通知下去,今天要在易水王宫外面准备盛大的降城礼,把全城还没死的人都集合出来观礼,违令者斩。”
我脸色一变,却硬生生的忍下去,在莫炎的示意下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
走出阴暗不见天日的地牢,清晨的阳光温和的拂照在身上,我微微眯起眼睛,心里一阵隐约的抽痛。昨天到今天,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朝夕之间,却不知已经有多少易水的儿子再也见不到这初生的太阳了……
“易昭。”
我瞥了眼旁边突然开口的莫炎,偏过头去。
虽然不看他,不过声音还是挡不住要传进耳朵的。
“你今年多大了?”
我怔了一下。怎么是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
“我们兀兰有句古话,叫做‘过刚则易折’。”
我又怔了怔,不觉望了他几眼。莫炎的神色在阳光下一片漠然,似乎说话的根本不是他。于是我同样漠然的扭过头去,又去看那冉冉上升的朝阳。

《风寂沙》(4)
所谓盛大的降城礼,却是在一片混乱中开始的。王族祭天的神庙早已在昨天破城的时候被乱军损毁,那些断壁残垣再也没有办法在一天之内清理修复好,因此只能将降城礼的地点挪到损毁稍微轻微一些的王宫外广场上。
穿着华丽繁复的王族盛装,骑着高大的大宛骏马,我在兀兰兵的前后包围中默然无语的穿过大街。
大街的两边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却惊人的没有什么声音。无数父老乡亲们用沉默的双眼望着大街上嚣张前行的兀兰兵。
沉默,有的时候也是一种无声的控诉。
而感受到了这压迫沉默的我,却只能同样选择缄默。
到了广场中心的那一刻起,我要做的事情简单的如同儿戏―――不,这一幕本来就是作戏。 确实一句话也不用说,只要像个人偶般的站在高台上,身后站了一排的本城官吏,然后静静等待,直到莫炎元帅神采奕奕的出现在广场上。
无数双眼睛注视台上,看着台上的我是如何把象徵国家的王印从印官的手里取过来,必恭必敬的双手托给攻破了易水城邦的敌国主帅,舍弃了自己身为王族的尊严,对着兀兰王都的方向跪下拜伏,向远方的王行礼称臣。
数十万兀兰士兵的欢呼声如同震天的响雷,从城里蔓延到城外,又从城外传进城中。散在广场四周围观的层层百姓愀然变色,偶尔有小儿吓得啼哭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随即就被母亲一把捂住嘴,紧紧的按进怀中。
然而自始至终,他们都是沉默的。
双手接过王印,莫炎把它转给旁边的兀兰官员,然后走近几步,当着无数人的面似乎很亲热的揽住我的肩膀,大声笑道,“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易昭殿下果然眼光卓远,在最后关头开南门,献城于陛下。此次前往王都临川,陛下定然龙心大悦,至少封殿下为万户候啊!哈哈……”
仅仅几句话而已,我浑身却忽然一抖,周身的血液都冷下去。
“最后关头,开南门,献城于陛下”……
我没有叛城……
我没有叛城!!
想开口分辩,却说不出一个字。
莫炎脸上挂着张扬的笑容,似乎就是其他的得胜将领那样志得意满的走下台去。但就在临下台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去,视线飞过我的肩膀望向台下开始骚动的黑压压一片民众,那看似不经意的目光中却满是嘲讽的神色。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他要逼哑我的声音?担心我今日煽动百姓在这易水城中给他添乱只怕还是其次,原来……他竟是想让我今日有口难辩,想让我即使他日回易水,也永生不能重振势力么!
莫炎,你这招好毒!
内心巨大的冲击震得我几乎站立不稳。纷乱的晕眩中,有兀兰将军来“请”我走下高台。我被他们在背后推桑了几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台阶。
就在这时,似乎有人轻轻的托住了我的身体,“殿下,少安毋躁。”
我站稳了身体,侧头望去,托住我的人是王宫的太傅廷湛。我的课业启蒙老师。
廷太傅目光了然的望着我,声音低沉,“不躁不怒,不争一时之气。还请殿下千万忍耐,记住今日的磨砺,日后图强。这是臣做为太傅的最后进言了……”
听他说的不祥,我心头一惊,抓住他的手。虽然嘴里不能说话,但情急之下,我用手指在他的手上比划着写下凌乱的几个字,
【他们准备如何处置你们!】
廷太傅苦笑着反握住我的手,“按兀兰的规矩,二品以上押解临川,二品以下者,皆斩首……”
我脸色大变,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廷太傅还要再说话,旁边已经过来几个士兵把他强行拉走,编入官员的队伍中。与此同时,旁边几个兀兰的将军已经围在我的周围。
“元帅有令,请殿下上马环城一周,完成今日的降城礼。”
望着远处那个遥遥注视着这里的身影,我的神色沉了下去,沉默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华丽而沉重的衣料随着颠簸不断摩擦着伤口,却没什么感觉。我木然骑在高大的马匹上,缓慢的穿过层层人群。一排拿着长枪的兀兰士兵走在前面,不住的驱赶前方拥挤的人群,给后面赶出一条道路来。
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压迫感。周围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我紧紧握住了拳,忍受着来自父老乡亲们的异样眼神。
身上穿的华丽礼袍,胯下骑的俊马,还有前方替我开路的兀兰士兵,在这烽烟还没有平息的易水城中,是一副多么讽刺的画面……
我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明知道莫炎一定在某个地方监视着这出闹剧,想保持最后尊严的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想昂起头度过这难熬的时间,却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我自身的尊严,我易水王族的尊严,早已在刚才那当众拜向临川的那一跪中,丧失的干干净净……
“你这个骗子!”
人群隐隐不安的骚动声音中,女人嘶哑的嗓音突然在耳边突兀的响起来,嘶声裂肺!
裹着白头巾的妇女从兀兰士兵的盾牌缝隙中伸出手臂,笔直的指向我的方向,用兀兰人听不懂的本地语嘶哑的痛骂,
“我的儿子为了守护国家战死了,你却投降了我们的敌人,用我们的土地和人民的性命换你自己的功名爵位!你这个骗子,你还我的儿子来!!”
我的眼眶干涩得如同在沙漠中心曝晒了三天的砂砾,本能的张了张口,发痛的喉咙格格的响,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只能紧紧闭上嘴。
就如同干燥的柴火上扔下了一支火把,周围突然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人从四周的小巷里面涌上街道,挤在马的前面,黑压压的人群阻塞了路途交通。无数的手臂在眼前挥舞,高喊着一个个陌生的词语,愤怒而痛苦的目光灼烧般的跟随着队伍行进的方向在大街上缓缓移动,
“胆小鬼!”
“骗子!”
“国家的叛徒!”
不知道是谁砸过来一块石子,随后更多的泥土,石块,腐烂的叶子都从地上被人拣起,雨点般的从两边砸过来。守卫在马匹周围的兀兰卫兵大声咒骂着,试图用长枪恐吓暴怒的市民,却只换来更多的石块和烂泥。最后,狼狈不堪的卫兵们只能抱着头拉起马匹缰绳,尽可能迅速的离开大街。
大群的兀兰兵拿着盾牌守在街道两边,只是控制着市民不能冲过来,却丝毫没有阻止投掷行为的意图。
很显然,大批士兵如此统一行径的做法,肯定有人预先授意。
我面无表情的跨在马背上,任凭更多的污秽东西砸到身上,被卫兵带领着继续往街道前面走。
变相的游街是么?
想完全扼杀我将来回到易水重整旗鼓的机会是么?
莫炎,无论什么样的伎俩,我陪你玩到底。
远远的,我在马背上看到一片白色,在阳光下更显怵目的惨白。那里是用帷帐遮盖起来的菜市场,成群结队的战虏被绳子绑结成串,神色木然的坐在泥泞的地上。
按照兀兰军队不成文的残酷规矩,战场上擒获的俘虏只有两个下场:身体完整健壮的战俘会被押解去西北边疆垦荒,其余的就地斩首。
白色的帷帐拉得很高,即使在马背上远远望着,我也只能看见成片的斧头举在半空中,重重的落下去,然后再次高高的举起来,铁制的斧刃在阳光下闪着黝黑锋利的光。
马匹被士兵牵引着向菜市场旁的大街走去,距离那白色的帷幕越来越近。我的目光凝视着那几十道不停闪烁的光,久久不动。
有个断了手臂的伤兵在迎面的方向坐着,似乎是远远看见了我,忽然跳了起来,大声的说了句什么,周围围坐在地上的一群伤兵俘虏立刻全部扭过头,直直望着我的方向。
看着那一双双丧失了光彩的眼睛,这些即将失去生命的战士们,都是曾和我在城头浴血迎击的易水男儿!如今,我像个傀儡人偶,穿着可笑的衣服出现在他们面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们自己的城邦里被大批大批的屠杀!!
心中那分无力的痛苦和冲到头皮的羞愧耻辱再也无法掩饰,我浑身颤抖的转开了视线。
忽然,耳边隐隐约约的听到了熟悉的曲调。不知是谁起的头,被绑俘着的战士们开始低沉而缓慢的唱起易水军队的殇歌――-
“天苍苍兮易水寒,战士身兮归波澜
路迢迢兮易城阳,战士魂兮归故乡
风漫漫兮易山长,战士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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