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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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行-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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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醒岸在鸿绪王朝的土地上四处漫游。我们一路悠悠穿过豫鲁皖苏,来到“淮左名都,竹西佳处”的扬州。十几年光阴,这里已经成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地方。那些过往已经在烟波中褪尽颜色。我依然是过客。我们暂时停下行程。为了生计,我们去码头扛大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衣衫,面容粗糙,眼睛明亮。又是一年过去了,天气转暖,我们就夜宿在郊外,躺在锦缎似的银河下面。天为被,地为床。醒岸喜欢看满天星斗。他变得快乐多了,没有比大好河山更开阔人的心胸的东西了。我隐约还记得一些星斗的名字,便讲给他听。闲来也讲些典故诗赋。往往讲着讲着,他就渐渐睡着,孩子气地依偎在我身边。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这是六朝乐府中清商曲辞中一支吴曲《子夜变歌》。在晚间细细的熏风中讲来,别有味道。清淡如水的话语,缠绵凄恻的深情。 

  “这个女子也太痴情,不是不知道,怕是不愿知道吧。”醒岸微哂。 

  醒岸冰雪聪明。我不语。醒岸又问:“那她为什么还要三更开门去,为了确定,让自己绝望吗?” 

  “她还是不愿相信,想给两个人多一次机会吧。”我回答。我想,贪心的人怎舍得轻易绝望,怕最后总还是怯怯希望着的。希望总是背叛绝望的。 

  “那最后还不是一样?”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无非三个字:看不穿。” 

  “‘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流连?’”醒岸若有所悟。 

  我点头。这繁花似锦的十里维扬,不也是“看不穿”所造就?人世间营营役役,不都是“看不穿”。一腔泣血爱恋,也是一场“看不穿”。这锦绣文章,生花妙笔,尽是“看不穿”。 

  “睡吧。”我拉过披风给醒岸盖上。明天不去扛大米,就要打饥荒了。这倒是容易看得穿。 

  我睁大着眼睛看天上缓缓流动的星河,不去思索,心底自有不得安宁。你以为你假装忘记就可以逃避事实?我自己问自己。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去接受这个事实。我自己回答自己。 

   

  我们在一个村庄停留下来。这个村子背山临水,民心淳朴,宛若世外桃源,让我们没有理由想离开。我们在村边盖了一间小屋,去给有钱人家打零工维持生计。半世坎坷,我倒还是头一遭体验贫穷。后来东家看我能熟诵典籍,聘我给他家五岁小儿当塾师。那个东家的小孩叫做杨彩青。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彩青,听起来就有金石之音,本是彩,偏重青,青乃碧,是苍天之色。彩青的父亲叫杨清溪,颇有隐逸之风。彩青母亲早逝。这样我清闲了许多,和醒岸生活也宽裕一些。日子波澜不惊,人心就也懒散起来。我简直觉得我会一辈子都留在这里了。 

  我学会很多以前不会也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洗衣服,比如种蔬菜。我们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生活。天气晴好,我就把彩青带到河水边,一边把皂荚放在衣服上轻轻捶打,一边随口讲“小桥流水人家”,附近洗衣服的女子先嗤嗤地笑,后来就围过来问东问西,我就给她们讲些大江南北的见闻。她们不知道世间还有一种叫熊的动物,也不知道漫天黄沙是怎样的情景。我讲起时,她们就把我的衣服拿过去洗干净,醒岸笑我骗女孩子做工。我但笑不语。有时她们送些新鲜的果蔬给我,我也安然道谢收下。醒岸有时会和村里的小伙子上山采药材或鲜果。这等日子,神仙也会知足了。 

  看到那些小孩子,我常常想到落苏和云耳。他们也在渐渐长大吧。泪和云深会好好教导他们的。我答应云耳会回去的,我违约了,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还是背弃了我的家,所以现在我有家不能回,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我和醒岸也不时进扬州城卖掉采来的药材,再买一些生活用品。我才知道不但是盐、酱,原来连手纸都是要操心什么时候用完要去买。还好醒岸比我精通家用。他负责计算开支,我只负责逛街。我也才知道买卖都是要讲价钱的,如果你不讲,会被骗得很惨。其实我还是太守儿子那会儿,一直都是冤大头,只是没人告诉我。我想醒岸一定很看不起我。也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不过现在很显然醒岸在家里比较有威严。 

  城门口通常都是张贴布告的地方,今天围了很多人,像是新颁布什么政令,人们很雀跃的样子。我看看醒岸的脸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看醒岸的脸色,也许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的心事,我时常扪心自问的那件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过去看看。”醒岸拖着我往人群中挤,我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动向后退。 

  看什么,我小声嗫嚅着,眼睛却不离那张布告,是黄|色的,是圣旨。我只觉得脸上的表情开始挂不住,“走吧。”我大声说,声音却不像是我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皇上明年秋季要南巡。”醒岸平静地说。 

  很多人一起回头看着他,原来那些围观的人大多都不认字,只是看颜色。我只觉得眼睛一阵湿热,立刻用力挣脱醒岸的手,扭头就走。我不敢让人看见我不能掩饰的表情。 

  “雪行。”醒岸过来拽住我,“我们还没有买东西。” 

  “你去买你的东西,关我什么事!”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你在说什么?”醒岸眯起眼睛。 

  我咽口口水,“……对不起,醒岸。我们去买东西吧。”我像梦游一样被醒岸领着走,根本不知道到过什么地方。我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听到这个人的消息,我没有想到会听到关于……钦毓的消息。我不想听到,我……我直觉想逃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会痛。我以为一直不去碰,伤口就会在时间中风化,我不知道它在化脓。 

  “进去吃点东西吧。”醒岸拿手在我眼前晃晃,我回过神,茫然地点头。就像伤口一下被撕开,我简直痛得不辩方向。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醒岸淡淡地说。 

  “……会什么?”我茫然地重复。我还在震痛的空白里不知所措。钦毓,钦毓,我不想回想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我不想,我不想。 

  “吃包子好吗?小二,来两笼包子。”醒岸不再理我。 

  我在凳子上坐得笔直,像一只随时准备逃避危险的某种小兽。我不知道我准备逃避什么。直到醒岸碰我的肩我才蓦然惊醒。“吃饭吧。” 

  我拿起一个包子,抓在手里继续发呆。 

  “包子不是用来看的。”醒岸用筷子狠狠敲我的手。 

  我手一抖,包子掉在地上。我弯下腰去捡包子,泪水就流了下来。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都决堤。我没办法直起身来。我很伤心很伤心很伤心。在撼阳我就以为我已经绝望了,我没有想到现在仅仅听到他的名字我就会更加绝望。我是被抛弃的,我是被抛弃的,我是被抛弃的……就算我不想承认,我骗自己好几年,我还是被钦毓抛弃在战场上,一如每一次。他不管我被烈火焚烧,他说不顾血行将军的死活,也要平定边疆。他让我死。他让我死呀。 

  醒岸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别哭了。” 

  我哭得更痛,我什么都不管了,我放弃了我的家和孩子,我的疆场和士兵,为了他;我放弃了我的荣辱,我的心和我的情,为了他,可是他居然让我死。他能对全天下每一个人施恩,他却让我被活活烧死。我现在失去了一切。我的爱被烧死了。我一直说我不怨,我不怨,我真的不怨吗?我真的不恨吗?我尽了全心全力去爱他,换来一身伤痛,换来一片烈火。我能不伤心吗?我能不悲愤吗? 

  “不哭了,雪行,不哭了。”醒岸抱着我,吻我的头发。 

  我只能号啕大哭,来宣泄我一直不肯承认的悲伤。这悲伤被压抑太久,已经不由我控制。 

  醒岸拖着我出去,一路走回家。我一直忍不住地哭泣。我不想这样哭,好象把心肺都呕出来一样拼命地哭,可是那个哭泣的人仿佛不是我,他根本不听我的话。我悲哀地看着他哭得趴在地上呕吐,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雪行,最后一次,从今以后,你都不能再为这个人哭泣。 

  回到家里后我开始沉默。许久,我在黑暗中对醒岸说:“都结束了。”他没有说话。 

   

  我们都绝口不提从前。我依然教彩青读书。东家让我从《论语》教起。除了讲《论语》,我也给他讲《山海经》和《搜神记》。孩子的眼睛里不应该没有色彩。 

  “天上真的有神仙吗?”彩青睁大眼睛问我。 

  “心诚则灵。” 

  “什么叫心诚则灵?” 

  “你心里相信,就是真的。不相信,就是假的。” 

  “那神仙到底有没有呢?” 

  “神仙在你心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仙。”我摸摸他的头。 

  “那我很诚心很诚心地向神仙祷告让娘回来,娘为什么没有回来?” 

  因为人间就是有那么多不幸,可是我不能这么说,“也许你娘变成了一缕风,也许就是小溪里的水,天天都看着你呢。”愿为东南风,长逝入君怀。 

  “嗯。”彩青含着泪笑了。我也笑了。 

   

  朝廷又下旨在江南征粮,说是因为西北战事。西北怎么又有战事?我心潮起浮。 

  “你想回去吗?” 

  我回过神,醒岸的眼神黑亮。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很脆弱的孩子。他怕我离开。 

  “不,血行将军早就死了。”我微笑。 

  醒岸也微露笑意,立刻又绷紧嘴角。 

  我起身去煮饭。我们一递一天,今天该我。我沉默地听着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我并不像我表现的那么轻松。我不是多么忧国忧民,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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