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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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惊梦-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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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孩子都哭了。

再见,或者不再相见。

于是火车进站的呜呜长鸣中,戚少商于两年之后,再次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车站出口两边有学生举着花夹道欢迎,喊着整齐的口号。
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相拥流涕的久别重逢:老母待儿,一别八年,多年前远行的少年如今已成了满面风霜的挺拔军官,脊梁铮铮,一身沧桑。

戚少商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一个人。
灯红酒绿,霓虹光转。站外,繁华的上海依然是上海,一点没变。
在九州方圆满目萧条中,这城市如奇迹般屹立不倒。
他是否也依然未倒?

他想,如果他还在的话,那么,他知道他在哪里。
夜幕下的剧院在地面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如暗夜中伺机而动的兽。

戚少商驾轻就熟地混入其中,混进后台。
两年前他曾偷偷进来过。那时候的进来,是为了离开;如今他又来了,这一次,他是否能够留下?

后台很安静,化妆室的门关着。
戚少商轻轻走过去,手指触上门把手的一刻,心脏漏跳半拍。
一道薄薄的木门隔着,却有熟悉的气味在两个空间交换。这是曾经同经生死骨血相溶的默契,任谁也别想拿走。
——他在里面。他能够感觉得到。

戚少商蓦地推开门,一间长长的屋子,砌着三道门槛,分了三小间。
灯光昏暗,最里面一间向门靠里的台子边,一张无数次午夜梦回中的脸抬起来。微睁了眼,带着些许疑惑的神情,朝这边望着。
——他还活着。
战争结束了,但他还活着。
无数的母亲失去了儿子,无数的妻子失去了丈夫,无数的孩子失去了父亲……但他们没有失去彼此。
他们都还活着。真好。

隔着三道门框,戚少商只觉得那人影似被钉在了画框里,面色苍白,一身斑斓。这是一张光影交错的西洋油画,色彩浓重而凄艳。
所有的空气抽离开去,时间就此定格。

顾惜朝不知道自己这不经意间的一抬头,成了以后戚少商刻骨铭心的永远。
他只记得后来有一双脚,穿着破旧军靴的一双脚,带着呛人眼泪的硝烟的味道,轻轻地走到他身边,踩碎了一室的静默。
然后一具温暖的身躯和一双温暖的唇同时贴上来,贴上他的,揉碎了他的身体,深入他的呼吸,仿佛要吸走他的肺。

水钻头冠金步摇叮叮当当抚落了一地,漫天斑斓绚丽的戏衣中,顾惜朝滴溜溜地转了个圈。身后紧贴着冰冷的镜面。他在周围十几面镜子中看见自己的眼,眼中映着两具久别重逢的身躯,起起伏伏。
这明明是他们第一次相拥,第一次真正紧紧契合,不分彼此,然而他们都恍惚觉得这不是第一次了。或许在他们的梦中,这样的场景已经出现了无数次。

他短硬的胡茬刺痛了他的脸,他掌心的红粉抹红了他的肩。
他说,你瘦了。
他说,你黑了。
他们一同呼吸,鼻息纠缠,以身体上最原始的器官紧紧彼此相连,疼痛而真实。

任何生死存亡的瞬间都没有这一刻来得真实,他们如同洪荒中两只缠斗的兽,从亘古缠斗至今,直到世界尽头,至死方休。
刹那极乐。

1945年9月至1946年初这段时间,戚少商和顾惜朝在上海,一起度过了他们人生中最平淡也是最快乐的一段辰光。
在那段短暂的和平里,他们一道蜗居在上海。
文岚被召回了北平,顾惜朝始终没能知道她的出生背景究竟为何,但这不是他故事的重点了。

重要的是,在和平的年代里,他不过区区退伍军官,他亦只小小戏子,天大地大,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普通的有情人,容得下柴米油盐的小日子。

“少商,猪肉涨得太厉害了,如今想买也买不到了。”
“呵呵,正好。我刚下苏州河抓了几条鲤鱼……惜朝,今天做杜鹃醉鱼吧……”
“………………”
一碟杜鹃醉鱼,一壶温热的酒,举杯相对,言笑晏晏。
惊涛骇浪之后,如果生活可以永远像苏州河一样细水长流,倒着实不错。

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某天早晨戚少商被窗外喧闹的人生惊醒,伸手推窗一看,一群披红挂彩的中学生正快乐地举旗游行,敲锣打鼓,欢庆抗战的胜利。人人脸上带着兴奋和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戚少商顿感悲凉。
他当然不是悲春伤秋之人,但面对民众的无知和政府的欺骗,他只能长叹一声,默然无言。
国共和平共处,只是个幌子。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不睡他人,谁能容忍自己的政权下,还有另一支强大的军队在虎视眈眈?

回头看了一眼身侧之人,却见顾惜朝也醒了,侧躺着,深深地看着他。
——只一眼,他就明白了。
他们都知道,这和平的日子是长久不了了。
而他们都不是为爱而生之人。他决然不会随了他走,他亦不会为他而留。
漫长的分离,就在眼前!

顾惜朝忽然爬了起来,隔着被子,从背后拥住了戚少商的腰。戚少商一惊,随即回身抱住了他,紧紧的,相拥。

相爱却不能同谋。
这一次隔被的拥抱让他们彻底地谅解了彼此。
爱不一定要永远长伴身侧,它可以陌路亦是同行。
心同行。

果然。不久以后,战争再次打响。
而这一次,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剿匪。
在戚少商下定决心打算离开的那天早上,他醒来后蓦然发现已然人去楼空。
客厅里摆着理好的行装,唯被窝中余温尚存,余香未尽。
——在被离开之前抢先离开,果然是顾惜朝的风格。

而枕畔亦有一络青丝用红绳结起,鲜红的蝴蝶结衬着乌黑的发。戚少商拾起来,握入掌心。
“天上白玉京,
五楼十二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原来他七岁那年开始唱的歌谣,可以有此解。


一场亲热戏铁游夏拍得极其辛苦。虽然这已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崔略商的身体了。
崔略商的身体,苍白清涩,带着少年人如热带坚果般的气息;而片场里的他成了顾惜朝,满地华丽戏衣中的顾惜朝,如罂粟般盛放,诱惑至极。
铁游夏只觉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中穿梭行走,疲惫不堪,大汗淋漓。

老诸葛喊一声“咔”后,他犹在穿行之中。倒是崔略商噌地一下子爬起来,披上衣服到一旁找冷凌弃说话去了。
来戏快,出戏更快。行动间收放自如。
铁游夏胆战心惊地听他开怀大笑,只道他又戴上了最擅长的那只“笑”的面具。

其实他不知道,一夜之间,崔略商,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崔略商。
在经历过接近死亡的痛苦后,这个看似长不大的孩子已然浴火重生。

在这场费心费力的角力中,他比他抢先渡过苦海,到达了彼岸。




●第二十一章

电影的拍摄进入了尾声,这些天,已经陆续开始有人离开剧组。
小顺、颂嘉、黎晓然……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但大家都忙,忙着拍戏,忙着接戏,忙着觥筹交错把酒言欢,忙着虚与委蛇笑脸相迎。
没人能好好坐下来,道个别。

于是每天晚上崔略商下戏回来,总会对着又一人去楼空的房间发会儿愣。
那些门虚虚张着,宾馆服务生在里面打扫。有时候会有些废弃物清理出来。
崔略商看着那些曾经很熟悉的人用过的香波、沐浴|乳、面膜盒子……然后恍然大悟——噢,那个谁谁谁,走了。

好象一场宴会进行到了最后,虽然主人还没说出个“完”,但人已走了大半,餐桌上已只剩了些残羹冷炙,留下的人们也已倦倦了。
在经历了最初的瑰丽与华彩之后,如今大伙儿纷纷打着呵欠,只待主人道声“散了吧”,便可顺理成章地散了。

是宴席总会散的罢。崔略商无谓地一笑,在口袋里摸索着房门的钥匙。
若是以前的崔略商,定然会感伤一番,而如今他不会了,如今他只轻松一笑。

如果已将分离当成一种习惯,再不会为此无奈或悲哀,这究竟算不算是一种解脱?


然而对于戚少商来说,分离,却是为了团聚。
周天的战火,即使抱着他,又能怎样。
所谓家国天下,有国才有家。戚少商虽然留学美国,可骨子里的传统劲儿一点未改,至少比顾惜朝要传统得多。
再怎么受了洋派文化的洗礼,他还只是个旧式的军人罢了。
所以他不会揭竿而起,所以他选择了追随政府。即使他深知这政府已然病入膏肓了,他依然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它。

从这个角度来看,戚少商多少是有些傻气的。就像对政府,他只要认准了,便不会回头;再比如对顾惜朝,一旦他发觉自己爱上了,便也会一心一意地对他,即使有再多的人掣肘,他也决不会后退半步。
他的傻气如此简单,倒也傻得可爱了。

如果顾惜朝也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傻气,也许就会随了戚少商一起从军去了。那么这故事便也会到此为止,在战场上,共死,或共生。无论哪个,都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可惜顾惜朝没有。他有的只是狠与决绝。
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四三年年初,在北平炸火车站仓库的那幕戏本是他一手导演。为了取信于已经微微对他产生怀疑的清田,他可以亲手葬送自己的同伴。
“不先骗过自己人,又怎么可能骗过敌人。”四五年年末二人在一起的日子里,在跟戚少商谈论到这件事时,顾惜朝这样轻描淡写道。
“如果那次不是因为我临时起意替代了行动的那个人,那么,是不是行动者必死?”
“是。”
“………………”
戚少商张大了嘴巴,吃惊地看着他。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他彻底地明白,他与顾惜朝,永远不可能同谋。
他戚少商是有股子傻气,但他的傻气讲求的,是一个道义,一个信义,一个仗义。而顾惜朝的决绝则在于他只讲求意义。只要他认准了一个目的是真的有意义的,便会为此奋不顾身地、不惜一切方法手段地、达到它。
所以他不可能追随戚少商去军队。
在他看来,这支军队,必死无疑。、
他顾惜朝怎么可能为一支必死之军而战?

1946年年末国共巨金鱼战役打响后不久,顾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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