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追逐着他。从奔跑的姿态,你可以看出这孩子真的很害怕。你知道,让他如此害怕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他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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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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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周末,这次水云回来得很早,抵达官渡时,日头才刚刚偏西。每次在远远的地方看见老榕树的影子,水云就止不住要加快脚步直至撒腿飞奔。这次也是如此。
上个周末,小龙把水云送到学校,已经天黑了。小龙在学校住了一夜,两人挤的是水云的单人床,可水云没觉得它窄小。夜里,小龙依旧很快进入了梦乡,而水云迎来了再一次失眠。
借着暗淡的走廊灯光,水云大睁着眼,注视着小龙酣睡的脸,那脸上的每一个起伏,每一道线条,每一个细节,还有那沉静安详的睡态,都是水云无比熟悉的。同样熟悉的,还有扑面而来的温热鼻息。这熟悉的一切,日后将只能远远观望脉脉凝视了,也许,连观望凝视的机会都将不会再有。意念及此,水云立即感到心里有针扎火灼般的疼痛。
半夜里,小龙双腿踢打了几下,口中喃喃:“小云,小云。”水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却又没下文了。水云很想摇醒小龙,问问他是否梦到了什么。但小龙哥为自己累了一整天,水云又怎忍心将他摇醒?
第二天,小龙回家时。水云坚持送了他好长一段路。小龙一再劝水云回学校去,说上课要迟到了。水云总是笑笑说,还早着呢,我晓得时间。水云笑得有些凄凉,这点连小龙也有所觉察。水云想对身前的人说:小龙哥,日后恐怕不会再有你送我、我送你的机会了,你就让小云多送一程吧。
水云只是这么想,水云什么也没有说。
小龙哥走了。水云觉得,时间仿佛变成了一根线,自己牵着一头,而另一头被小龙哥牵着,越走越远,越拉越长。同样的一周七天,在水云的意识里却长得漫无边际,漫长得地为之老天为之荒,漫长得心为之憔悴为之凋零。
“小龙哥就快娶回媳妇了,小龙哥以后再也不是你的小龙哥了。”对水云而言,这是一个强大的现实,这是一个恶毒的诅咒。水云身子很单薄,水云的心很无助,水云如何抵挡得住这样的现实?如何抗拒得了这样的诅咒呢?
“你应该死心了,他已是与你无关的陌生人,你应该远远地离开他,越远越好!”水云冷冷地这样对自己说。可水云知道自己说得再狠,却终究是无力做得到的。
周末一到,水云依旧会匆匆踏上归途。一看到老榕树的身影,水云依旧无法控制自己将脚步化为风,迅疾掠过田埂,翻过山坡,穿过树林。待抵达亲切的老榕树时,水云也还是忍不住要向对岸高呼:“小龙,我回来啦,快把船撑过来。”
小船“咿咿呀呀”划过来了,划船的却不是小龙,而是干爹。“小云,今天咋这么早?”
“学校放了两天农忙假,今天下午就没上课了。干爹,小龙哥呢?”(多年前,在当地学校里,因乡村学生人数众多,每到农忙时节,学校会放几天假,让学生们回家帮助家里干活。)
“哦,他丈母娘家喊他去帮忙收拾嫁妆了。还有十来天就是婚礼了。我查了黄历,那天是星期三,小云,你得请假回来呢。”
“到时候再说吧。”
干爹责备道:“啥叫再说?你哥一辈子最大的一件事,你可一定得回来!你要不来,别说我和你干娘不答应,你小龙哥也会伤心哪。”
他真的会伤心吗?不,不会的,抱着新娘子,他哪里还会在意我回来不回来?水云苦笑着回答干爹:“恩,干爹,我晓得了。”
小龙不在,水云在干爹家稍坐一会,就起身说要回家了。因要带月辉去天堂岩看风景,干娘也就没留他。
两人走在路上,水云老半天没说一句话,气氛与他的步子一样沉重。水云脾气虽然古怪点,但礼节还是懂的,他也不想冷落客人,可心里实在太乱,乱得让水云没精力也没心情去找出一些客套话来敷衍客人。
换作刚来时,月辉一定无法忍受如此冷遇。刚见面时,月辉对眼前这孩子也的确很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十分讨厌。月辉时常拿小龙与水云做对比。小龙的欢笑、顽皮、健康以至于他的憨直,都会带给人温暖舒泰的感觉。如果说小龙象是春日的阳光,那么水云就是冬日里的寒风。从那清瘦的身子和冷漠的眼睛里透出的阴郁,让人望而却步。
也许在我们灵魂深处,都有着一些阴沉、坚硬、寒冷的东西令我们心存恐惧。于是我们总想将其深埋起来,或是期望借助温暖的阳光,能将它融化令它蒸发掉。有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它,甚至以为它从未存在过,那些恐惧与孤独,全是庸人自扰的无聊之举。而这个名叫水云的孩子,却任性地将这些东西袒露了出来,令与之接触的人感到厌弃。但谁能肯定地说,我们所厌弃的,不是蛰伏于自己心灵深处幽暗角落里的东西呢?
月辉不仅厌烦水云,并且颇为小龙不平。月辉常对小龙说,“你的脾气也好得过头了,为啥总这样惯他?我都看不过去了。”小龙总笑笑说:“小云表面上欺负我,可他心里对我比谁都好,这我是知道的。”或者说:“做哥哥的,难道不该让着弟弟么?”
多住几日之后,月辉从小龙和林大伯、林大妈口中,渐渐了解了一些水云的身世。
听林大伯讲,多年前,山沟沟里莫名其妙来了一帮城里的小伙子大姑娘,小龙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这些人说,他们来这儿是要“上山下乡”,是要和农民兄弟打成一片。他们说这话时,一个个神采飞扬激|情澎湃。
几年过后,当青春的神采被时光与泥土一点点湮灭之时,这些城市的孩子才发现,“与农民兄弟打成一片”这句话,不知何时竟化作了辛辣的讽刺和恶毒的诅咒。原本细皮嫩肉如今皮粗肉糙的城市孩子。日夜都在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返回城市。但没有人能够预知何时可以回城,今生还能否回城。
生命里开花结果的时节,却在此时循着它既定的轨迹如期到来了。于是从下乡第二年起,有的知青便开始张罗着找对象成家,此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一行列。尽管已经脸泛土色,但知青们多半还是选择自己的同伴为伍。不过也有个别人找了当地小伙或妹子,来作为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伴侣,比如水云的父亲。
以体格、容貌、学识而论,水云的父亲并不比别人差,但因父母都是被扣过帽子的“臭老九”,所以即便流落到穷山沟,他仍旧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再教育。这样的角色,别人避之惟恐不及,又如何能奢望爱情垂青呢?
水云父母走到一起,说起来很大程度上是水云的干爹、干娘一手促成的。也许是因为撑船见识人多的缘故,干爹对那些有才学的人格外敬重。别人对水云父亲如避瘟神,他却坚持认为这小伙子人品才貌都不赖,几顿酒喝过,几次知心话说过之后,两人遂成莫逆之交。
眼看别的知青一个个有了归宿,而水云父亲仍旧孤孤单单好不凄凉,干爹、干娘便忙着为他张罗婚事,知青找不成就找农家妹子,河坝里找不到就朝深山里找。在一次次失败之后,终于找到了水云母亲头上。那是个错生在深山里的百灵,且扛着顶地主子女的沉重帽子。
其时水云的外婆,也就是那位老地主婆已病逝多年,水云的老地主外公隔些日子便要在批斗会上低头认罪。其实也不能太怪村里人无情,在这荒僻的山沟沟里,要找野兔子容易,山林子转一遭,随处都可以逮两只,只要你跑得够快;要找贫下中农也容易,到村子里转一遭,一大把一大把都是。但是想抓“反动学术权威”一类高级反动派,却实在难于上青天,因为根本就没有。然而革命形势不跟总是不行的,于是作为村子里曾经最富有,有过十余亩薄地的老地主一家,就勉强凑数被树为了黑典型。一场场批斗会下来,老地主阴阳头剃过了,“喷气式”坐过了,碎砖头跪过了,以至于到了后来,一听大队要开大会,老家伙就浑身哆嗦惶惶不可终日。
最令老地主揪心的,还不是自己所承受的肉体折磨,而是自己的女儿。这死丫头咋就不看看形势是何等的险恶呢,只管一天天出落得山杜鹃一般俏丽,这可怎么得了?
附近村子里,听说就有地主家的女儿因为容貌太招摇,惹祸上身含冤受屈,老地主相信那不是谣言。事实上,自己村子里那几个二流子,也不是没有拿一双双邪眼死盯过女儿,可人家成分好,你又能拿他咋样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水云的干爹、干娘一来提亲,老地主立马应承了下来。未来女婿尽管出生也不好,但女儿有了归宿,想必麻烦会稍微减少一些。而一对年轻人见过面之后,也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
没过多久,水云父亲就悄悄从靠近官渡渡口的河坝搬上了山险水恶的郑家坪,与地主家女儿成了亲。两人的婚礼简直算不上婚礼,除了一对新人,余者就只有水云的外公和干爹、干娘了。水云的爷爷、奶奶身陷牛棚,是不可能来这山沟里参加儿子的婚礼的。
有时候,人的幸福或不幸并不是比出来的,而是靠自己活出来的。就象水云的父母,本是一棵藤上的两只苦瓜,但因了这苦,两人都加倍珍惜得来不易的情感。尽管身份卑微,但彼此相亲相爱,有苦争着吃,有难抢着担,一缸苦酒,竟给他们酿出了甜蜜的滋味。
身边那些根红苗正的知青乃至粗鄙的农人,在这样一个黑白难辨的时代,却难免有着种种野心和奢求,随梦想与野心的险峰爬得越高,摔下来跌得也就越狠。水云父母对生活没有过高的希望,因此也就谈不上会有太大的失望。这对患难夫妻将所有的精力,只用于苦心经营自己破陋的家。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