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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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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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 ,”她说:“问我来借钱是耻辱么?”
“不是这样讲。”我说:“我要问你借钱我就干脆的借,何必同你说这许多别的。”
“那么你来劝我同你走了。”
“是的。”我说:“我想知道你的意思,因为我已经料理好我的一切,如果你不走的话,我也决定不走,那么以后我要常常见你。我们似乎不应当这样难碰到。”
“那就随便你了。”她说着就站起来走出去。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心中有许多紊乱不安的情绪;白苹的态度似乎是自暴自弃的堕落,但是对我殷殷期望,始终是我所应当感激的,站在最高的友谊立场上,我必须对她坦白地作最诚恳的劝告,但这正是我职责上所不允许的。我猜想她是十二点回来的,阿美应当还未就寝。她进来脱去大衣,也许会见过阿美,也许在衣架上看到我的衣帽,所以能够从容地开门进来,从她的表情上看,似也并没有对我的使命有什么怀疑,我很希望我可以马上离开这里,到梅瀛子地方去,早点可以把原件拿回来放在原处 ,但是一时似乎没有脱身的办法。我现在思索我是否遗留了什么可疑的痕迹,我已经在她面前到箱子间去过,那么假如里面灰层上有我痕迹,一定再不会怀疑在她来了以前我有什么探索了,其他呢? 抽屉里似乎不会有什么,假使有浮面的移动,也只是我一个人在期待中偶然的动作。于是我想到书架,我视线立刻注意到 Faust 上面,我忘了我取文件以前的样子,我竭力追想当时的样子与现在比较,似乎觉得那书的两面松了一点,但是我立刻意识到这也许是神经过敏的幻觉。
“徐,到这边来坐吧。”这句话提醒了我白苹刚才出去的意识,我站起来开门出去。
白苹已换了灰布的旗袍,手里捧着刚才阿美预备好的食物 ,走向她自己的寝室,我跟着她进去。
白苹在圆桌上铺好台布,我帮助着放好夜点。她又拿灯桌上刚才阿美放好的白花瓶,放在圆桌上面,灯光下这花有特别的风姿。白苹坐下,万种安详的表情聚在眼梢,眉心中放露几分疲倦 ,她微喟一声,喝一口茶说:
“谢谢你还关注我。”
“你已经忘了我。”
“我忙得把什么都忘了!”她说着头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这印象使我想起了我同她从杭州回来火车上的轻睡姿态 ,我忆起那天我为她画的像,这几张像在我记事簿里,我一直把它忘去,后来这本记事簿抛在抽屉中,记得搬在白苹地方时,就已经没有见到过,现在更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这记忆实在有点奇怪,因为它一方面使我对白苹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我感到白苹对我始终没有带一点不好,而我今天,就利用她对我历来的感情,来偷她的文件,有一种惭愧从我心头浮起,我觉得我有坦白地同她说明的必要,但是另一方面似乎有一种力量牵制着我,我望着白苹倦怠的姿态,听凭两种不同的力量在心头激冲,最后我终于开口了,我说:
“白苹!”
这突兀而苦涩的声调使白苹张开眼睛,振作了一下,我说: “假使你在上海这样下去,你一定会被人利用,说不定最好的朋友就成了敌人。”我语气太生硬,声调太苦涩,在说出以后我才感觉到。
“你是说你同我吗?”白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体,微微露出 笑容。
“我想假使我进了内地以后,你一直在这里……”
“我倒很喜欢我的敌人里有一个是我的朋友。”她说:“并且也很想我的敌人有一天又做了我的朋友。”
“我虽然喜欢敌人做我的朋友,但不喜欢朋友做我的敌人。”
白苹低头沉默许久,忽然站起来,她踱出了座位,话不对题的说:
“这些话我们以后不要再谈,人与人中间也许有爱,但人与人中间不能有了解。”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么?”
“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她走回来说。
突然,她坐在另外一个沙发上,面部带着痛苦的表情,头靠在沙发背上,两手蒙上了脸,半晌不动。
这表情使我觉得是一种良心的发现,这时候,似乎是最好进劝告的机会,我决心违背梅瀛子的叮咛,准备用最诚恳的态度,叫她告诉我她错误的行为;用最坦白的心,对她供认我今夜的使命。我悄悄的过去,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跟说:
“白苹,你悲哀了?”
她不响,不动,我胸前所藏的文件使我姿势非常不造,我激荡一种奇怪的情感,跪在她的座前。
“白苹,告诉我,为什么忽然这样呢?”
她啜泣起来。
“白苹,当我是你的朋友,把你的心告诉我。”
她似乎用整个的意志在克服她的情感,她隐泣着。
“白苹,让我们彼此坦白 ,”我说:“让我们一同到后方,到山乡去做教育工作去。”
她似乎已将感情克服,恢复了不响动的凝结。
“白苹,假如你一定对政治工作有兴趣……”
“废话!”她叫出来,马上站起,推开了我,冷静地说:“你回去吧。”
“白苹……”
“让我一个人。”
“白苹,难道……”
“我需要孤独。” 她冷静地坐在另一个座位:“你出去!”
“不能让我再说几句话么?”
“我不听!”她发怒了,这是第一次我见她发怒,铃大的眼睛发出灼人的光芒,嘴唇上锁着坚决的意思,睫毛闪着刚才的泪痕,浑身是热是力,像一条灵活的龙在施展不开的水沼中盘旋,她在房中来回的走,又说:
“出去,我讨厌你。”
在平时,我相信我会有比较幽默的态度使她息怒,我会一直设法使她的怒气平消后再走,但是今夜,我胸前藏着我的赃物,我心中排着说不出难堪惭愧的感情;我在这个场面中竟失去了我的个性,我说:
“那么再见。”我没有走过去,鞠躬时胸前的文件限制我只能微微低头,我低声地说:“原谅我,白苹。”这原谅,表面上说,是我使她悲从中来,但是我的意思还指着我偷她的文件的。不知是良心还是什么别的内心冲动,我有泪从鼻心涌到眼眶,我用我剩下的凄咽的声音说:“早点睡呢,明天下午我再来,一切的责备,我都愿承受。”
白苹没有望我一眼,我悄悄走出门外,带上门,穿好衣帽,从 凄寂的楼梯走到凄寂的街道。

二十四
冬夜,街灯的光芒在马路上凝成了霜,没有人,只有带刺的风,从光秃的街树落在我的身上。我拉下帽子,翻起衣领,两手插在衣袋里萧瑟的走着,我已经忘记打算我应当走向何处。汽车都已被征,电车早已没有,梅瀛子地方太远,那么我是否该坐车回家呢?但这联想与概念,只是模糊地在脑中滑过,而我思想与意识只浸在白苹的态度上。是她良心上的激冲,还是发现我知道她的底细而恼羞成怒了呢? 不然,难道还有特别不能告人的隐衷,使她的理智与情感冲突了呢?
我默思着,低着头,迟缓地走着。我没有注意街景,但似乎沿马路上有一辆黑色的汽车,车影斜睡在地上,正当我履步踏着这车影的时候,突然车门开了,一个黑衣的女子从车上下来。
“辛苦了。”一声轻笑,她站在我的面前。
“……”我楞了。
“上车罢,朋友。”
“谢谢你!”我轻蔑地一瞥低下头,像俘虏般跨进了车子。
“该庆贺你成功了吧?”
在车灯中,我看到黑色面纱里闪光的眼睛,眼睛下是甜蜜的笑容,我开始闻到那熟悉的香气。
不错,是梅瀛子,突然她关灭车灯,车外的光亮进来,我从黝黯中看到黑色面纱上细白的珠子,与粉白的面庞上漆黑的眼珠。是一种威胁,我悄悄地从衬衫里,把那包文件摸出来,平淡地递给她。我沉默着,也没有看她。
“后悔了么?”
“并不 ,”我冷淡地说:“你放心。”
“回家么?”她发动了车子。
“听凭你。”
“让我带你到新鲜地方去寻乐一下吧。”
“谢谢你。”我说。
她用极快的速率在马路上飞驶,我在迷惘中沉默着没有注意路径,没有望窗外,也没有望她。
总有一刻多钟的时间,车子方才慢下来,弯进一条竹篱的胡同,从深灰,淡灰,以至于透明,于是我看见灿烂的灯火,车子就在灯火中进去,停在园中,梅瀛子打开车门,有刺激的爵士音乐拥来,我在这音乐气氛中跳下。我看到霓虹灯 standford 的字眼。
多少的灯光集在黑色的姑娘身上,如今我注意到梅瀛子在 玄狐外衣中的风韵,但是她笑了,手臂挽着我的手臂,越过了花园,在花木枯尽的四周,轮柏显示那无比的灿烂。弹门启处,水汀的热度外拥,刺激的音乐突然响亮,我伴着梅瀛子进去,同在衣帽间存放了衣帽。梅瀛子现在穿着蓝色上衣,白绸的反领吐露了柔和颈颐,淡黄底红蓝方格的呢裙,未掩去小腿匀称的线条。她边走边笑:
“你第一次来这里吧。”
我点头,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从层层的深幔里进去,我看见了光看见了色,浓郁的音乐与谑笑中,我意识到夜阑世界里的罪恶。
坐下,梅瀛子对侍者说:
“姜汁酒。”于是问我:“你呢?”
“永远追随着你。”我说。
“两杯姜汁酒。”她又说。
我沉默,没有听,没有看,对一切声色的刺激我没有反应,一直到酒来的时候,梅瀛子举杯说:
“祝你胜利。”
“胜利属于你的。”
“不跳舞么?”
我摇摇头,抽起烟,呼吐那消散的烟雾,像呼吐我淡淡的哀愁。
音乐停时,电灯骤亮,无数的青年男女都过来同梅瀛子招呼,我没有理他们,梅瀛子也没有同我介绍。
第二次音乐起时,有几个男子到梅瀛子前来请舞,但是梅瀛子谢绝了,过后她说:
“今夜第一只舞,我永远为我们的英雄保留。”
“我只是你的奴隶。” 我讽刺地说着,站起来到她的面前,我说:“似乎不能让我美丽的主人失信,也不能让无数的青年失望了。”
在舞池中,我开始发现这里竟是另外的世界,拥挤的人群里,我没有看见一个中国男子,日本人倒是不少,我说:
“这是什么样一个世界呢?”
“是香粉甜酒与血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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