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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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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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知道了我笑的什么,有点羞窘。一矜持时,不自觉的重新透露了她低迷的笑容。
现在我彻悟到,也许只有婴孩的笑容是天使的声音,所以在许多圣画里,玛丽亚永远是庄严而静默,而无数的小天使都是婴孩的笑容了。
我于六点钟送她回家,此后有好几天没有见她。但是我忽然从家里接到一张圣诞节夜会的请帖,是日本海军部梅武少将出面的。我从来没有会见过梅武,这自然使我想到那天海伦的话,而断定那是海伦向他们指示的了。
于是有一天黄昏我到她的家去。
她家里布置依旧,但是海伦的装束与态度可完全变了,她头发匀整地后垂着,毫无油腻与发夹的束缚,后面轻束着一条呢带,这呢带与她身上的衣料一样,是白底嫩蓝小方格的花纹,脂粉眉黛全疏,我看到她鼻梁边几点淡淡的雀斑。她身上除一条黄色漆皮的腰带外,一无其他的点缀。轻柔的衣质在她走路时有宽舒的飘动,这一个改变,象是古典的 Ballet 舞受到邓肯(Isadora Duncan)的解放,我觉得她是自然而年青了。她似乎已经恢复了我第一次会见她时留给我的印象,但是她并无当初的羞涩与温柔,她庄严沉静而大方,用史蒂芬太太一般的风度,招呼我坐下,淡漠得象是失去了所有的情感,眼睛始终避开我的视线,没有一丝表情,我寻不出她内心与那天公基里的悔恨,那天施高塔路的哀怨有一丝联系。我说:
“怎么样?有甚么变化么?”
我避开对海伦注视,想使她有更自然的答案。忽然我看到了墙上的相片,已经换上了她的父亲哥哥与她们母女的合影,三个坐着,二个站着,我想问了,但是……
“生活,”她说:“我要忠诚而勇敢。”
这使我回到了那天在公墓时的情绪,我宁静而安详地说:“你已经放弃了交际。”
“不但交际 ,”她沉静地回答:“而且也放弃了职业。”
我没有诧异,因为这是海伦个性里特质的表现,这个性是我所了解的。我微喟一声,接着是大家的沉默。就在这沉默中,我忽然忆起我来此的目的,我从内袋里抽出请帖,递给她说:
“那么何必还叫他们寄这个给我呢?”
她微颦一下,接着是恍然悟到的开朗,于是她诧异地接过这请帖,冷淡地一望,迟缓地说:
“并不是我的关系。”
我知道这是我自己误会了,这帖子的寄来,可以是梅瀛子的意思,也可以是白苹的意思,也可以是随便那个日本人的意思,只因为海伦同我说起过,所以我会肯定是她,我说:
“那么一定是他们自己寄来的,你没有收到么?”
“送来过,我告诉他们我去北平,退回去了。”
“自然你是不预备去参加了。”
“任何的约会都不再参加。”
“深居简出养性么?”我说着看到钢琴上几本零乱的书籍,我问:“阅读么?”
“是的,”她说:“隔天再借我几本书。”
“歌唱呢?”
“是的。” 
“练习么?”
“是的 ,” 她说:“充实我自己的生活。”
“充实生活。”这句话使我顿悟到海伦生命的变化,这是史蒂芬太太外表上的方式,是一种美丽的隐士的心境。她阅读,她唱歌,她奏琴,但不是为真理与艺术的追求,也不是为苦闷的寄托,更不是为虚荣的诱惑,而是为生活,为生活的充实。似乎她已经从烦嚣零乱的生活中彻悟,从奋斗挣扎的生活中清醒,从无数热烈的追求中幻灭。她体验到恬淡的趣味,宁静的安详,她把生活交给了自然,像落花交给了流水,星球交给了太空。世界在她已无期望,万物在她都不稀奇,这心境也许是美丽的,但是她这样的年龄所应该有的么?
我缄默,缄默的像一条鱼。
云彩在窗外驶过,微风吹乱了窗纱,海伦把窗帘理好,轻飘地走到琴前,幽淡宁静地播弄着琴键,像是意大利的夜颂,使我悟到黄昏已经渗透了窗棂。
在琴声停止的时候,我说:
“多谢你赠我美丽的夜颂。”我站起告辞,走到她的座前,我不安地说:
“原谅我说一句庸俗的话。假使需要我帮助的话,请当我是你的好友,不要客气。”
“我感谢你纯美的友谊。”她说着抬起头来:“不等我母亲回来么?”
“你母亲?”
“她现在在汇美饭店做事。”
“我隔天再来看她。”
海伦送我出来,在门口,她说:
“谢谢你关心我们,谢谢你来看我们。”
“多谢你赠我美丽的夜颂。”我说:“今夜我要虔诚地为你祈祷。”
归途中,我猛然想到,今天海伦没有透露过一丝笑容。

三十
“这一定是你!这一定是你!”
“也许 ,但是……”
“你没有得我的允许,怎么能够……”
“不过,你知道……”
“你知道这影响工作是多么大呢?”
我第一次看到梅瀛子这样发急,她在房内来回的走,没有看我,也没有听我,于是我只好静默地等待她沉静下来,但她忽然过来站在我的面前说:
“我的培养是不容易的,你知道,而就在这必须用到而在可以用到的一天,你把我的计划完全摧毁了!”她带气地走过去又回过来,她说:“而且,我已经将音乐会完全筹备好了。只等同她去说。”
“这不还是可以举行的吗?”
“举行还有甚么意义?”
“你的意义是……”
“是工作,是工作!”她说。
“但是你为什么不明白同她说,叫她索性为工作来工作好了。”
“这是要败露的,你难道不相信她还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么?”梅瀛子又走开去,在窗口站一会,回来坐在我的对面,抽起一支烟,沉着地说:
“你到底是怎么样劝她改变生活的?”
“我至多只能承认给她一点影响,决没有劝她,而且,辞职的事情,我也是在事后才晓得的。”
“你真没有告诉她,我介绍职业时的用意?”
“我已经对你说了几十次了,梅瀛子,难道你连我这点都不相信我么?”我说:“我对于你这样利用她,我早就明白地表示不赞成了,如果我真的说穿,我为什么要不承认呢?”
“你知道这是工作的纪律,谁触犯,谁就逃免不了惩罚。”
“但是,梅瀛子,”我冷笑了:“假如我认为触犯纪律是对的,我并不怕惩罚与死,我无须乎不承认。”我生气地离开座位,我说:“我最后告诉你,我没有把这个说穿,但这完全是我对于工作的认识与对你的敬爱,而不是因为我怕惩罚。”
梅瀛子在沉思中缄默下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点不动,最后换了非常深沉的口吻说:
“那么你是怎么影响了她,使她的生活有这样的变化?”
“这正如你当初用虚荣去影响她一样。”
“原来,”她冷笑了:“你是对我私人的报复,所以一定要带她回到哲学的园地里去。”但她随即严肃地说:“可是你胜利的是什么呢?是你对她的占有,而你出卖了工作!”
“我决无占有她的心思,你不要侮辱我。”我说:“但站在友谊的立场,我自然愿意她有忠诚的生活,就是在工作的立场上,我觉得也没有理由叫她盲目地做我们的工具。我觉得我们民主国所争取的人权,而你的手段就是破坏人权。”
“于是你不择手段来破坏我的计划。”
“我根本不知道你的计划,所以更无所谓破坏。”
梅瀛子又在沉思中缄默下来。半晌,她忽然冷静地说:
“现在我们不谈这些,目前顶要紧的是叫她参加梅武的夜会,你愿意担任这个工作么?”
“是……”
“是设法叫她参加梅武的夜会,”她说:“她不去,我的工作就不能完成。”
“你是说在这个夜会里你要完成一件重大的工作?”
“是的,”梅瀛子坚强地说 ,但随即有感伤的语调:“但是她如果不去,我就无法完成。 ”于是又换焦急的口吻说:“这真是出我的意外!”
“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去做。”我相信我有这份把握,我说:“但是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利用她,最后一次叫她去交际。”
‘可以,”她张大了灼灿的眼睛,放射着兴奋与安慰,她说:“我答应你。”
说着她伸出水仙一般的手,同我紧握,在她的手心中,我感到她的热情,她对于工作的忠诚与她对我的厚意。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从我内心涌起,似乎是一种后悔,后悔我刚才对她语言的触犯似乎是一种惭愧,为我怀疑到自己受海伦的影响,下意识里,有报复梅瀛子的意思;似乎是一种感激,在刚才冲突与对峙的言语中,梅瀛子,在工作上是我的上司,在身份上是女子,竟有宽大的心境来对我谅解。我眼睛感到润湿,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样一种心绪中,握紧了我的手,眼睛低垂着,于是两手轻轻地理平衣裙,像是在理平她的情绪一样。我第一次见到梅瀛子这样的表情,我无理由的感到这是一种最女性的温柔,于是我说:
“原谅我,梅瀛子,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是是非的问题。”她说:“只要你真的没有把我利用她一点告诉她。”
“没有,的确没有,相信我,梅瀛子!”我说:“但是你知道,我的确是良心地不赞成你这样去利用海伦。”
“你在爱她!”她完全用呼气的语调说。
“不,”我说:“这不是问题。问题是那天山尾的丑态,与海伦的危境。”
关于那件事,上次就想与梅瀛子谈的,但是因为她对于这种结果,都认为是预料中事,甚至是认为是必须的过程,所以我不想再去告她,现在在一种同情默契里面,我开始把那天详情一一告她,可是她静静地倾听,既不诧异,也不动容,出我意外的,是在我讲完的时候,她竟轻淡地说:
“是这样引起你最深的妒忌与爱么?”
“也许,” 我说:“不但海伦,任何人这样的遭遇我都同情。”
“那么你可也同情,在许多地方沦陷的时候,那些中国少女们的遭遇么?”
“自然。”
“你可曾也象救海伦一样救过她们?”
“……”我沉默许久,她一直注意着我,等我回答,我说:“这所以我放弃哲学的研究,同你做……”
“而我们的工作是战斗,战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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