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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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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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白苹的病夜,那银色房间中的忧郁。这孩子会是间谍,而又有不是间谍的反证。这反证竟在我的身上,我眼前看到她手,看到她手上发抖的枪,于是我体验到肩上臂上的创伤。
但当我躺在床上四望浸在月光中的房间时,我的眼前浮起史蒂芬的影子,他的铁青的面颊,他的深紫的嘴唇,他紧咬的牙关,他微开的眼睛……!
我怀念这个朋友,我流泪了。趁着月光,我想到他的墓头去,但我并没有动,我死挺挺地学作史蒂芬临死的睡眠。
假如我一直不认识他,我的生命会在什么样的世界生长呢?假如他没有死,我的世界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而在他的墓头,海伦的生活与我的生命不都因此起了波澜了么?
于是我又想到海伦,在海滩上。散披金色的头发,迎着美妙的月光,她歌唱,她为我祈祷,自然还在为她的散在各处的家人祈祷,也许也在为地下的史蒂芬祈祷。
我侧身躺着,但很自然的睡成屈膝跪拜的姿势、闭起眼睛开始作无声的祈祷。
我就在这默默的祈祷中入睡。

四十
梅瀛子来看我是我所担忧,所害怕,但同时也是所渴望的事情。第二天醒来,我心理上就有一种紧张的准备,这紧张,与其说是担忧梅瀛子给我难题,还不如说担忧我所留给梅瀛子的难题。 我相信她现在一定在不知所措的境域中,这两包文件是不是已经归还了白苹?是怎么样去归还的?从费利普的口中,我已经知道白苹对于我受伤经过的谎语,这谎语,在白苹也许只是为便于叫费利普医师来救我,在我,因为费利普谈起时完全是闲谈的性质,而且为恐怕一切弄成僵局,所以我没有从实更正。但是在工作上,现在想起来,觉得是否就成了白苹与梅瀛子的隔膜?费利普不知道我受伤的实情,梅瀛子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么我是不是应当对梅瀛子实说?如果应当实说,是否该在今天?假如白苹对我的指责,所谓枪杀我的理由,是一种良心上的立场,那么她应当不是我们的敌人,那么似乎只有我可以把她同梅瀛子联络,而白苹可以成梅瀛子最好的合作者。可是假如白苹对我指责只是一种措辞与一种掩护,我的态度又将是怎么样?假如把这两种真伪混淆,无论把真的当作伪的,把伪的当作真的,都将是一种祸害与罪孽,而这真伪的判断又是何等的难于肯定……
天气很好,我的精神也很好,我有足够的健康来支持这一切的思索,但没有足够的聪敏来解决一切的问题,我希望梅瀛子来时,带来她的饱满的与精神聪敏的乐观。于是我只好焦急地等她到来,我像初恋时等候情人一般的等她。
最后,梅瀛子来了。
她带来她特有的香,特有的色,特有的光彩。这一切已经出我的意外,而她还带来了她特有的愉快,这愉快就是她在广大的交际场合中所表的愉快。
她告诉我,我的受伤并没有让外面一个人知道,报上固然没有让它透露一点消息,朋友间也保守着秘密。对于公寓方面,本佐次郎方面,她已经为我宣称回乡,对于我的家属方面,也已由曼斐儿太太去说过是同着她女儿去青岛了。
她告诉我,费利普于接到白苹电话后就打电话给她,她一时之间已忘去了一切,只是担忧我的健康,等到在医院看到我以后,从高朗医师与费利普医师地方知道,我的危险,完全只限于残废方面,她方才放心。但是我告诉她,残废在我倒是宁使是死的,她可笑了,她说:
“我以为左臂的残废,于你的学问事业一定是有益的。”
“但是于我们的工作呢?”我说。
“比死是怎么样呢?”她说。
我们闲谈许久,对于工作上则一点没有提及,我不相信她在工作上没有难题,那么是不是因为我在休养的时期,就是谈到了于工作也是无补呢?我可不能忍耐,于是我问:
“你已经知道了我受伤的经过?”
“我知道了两种,都不能使我肯定,但是我现在知道了第三种,这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她胜利地笑。
“第一种是白苹的报告?”
“不 ,”她说:“是费利普的报告。”
“第二种?”
“是我的臆测。”她说:“当我用你的名义把文件送还她以后。”
“用我的名义送还她?”
“我派一个人,只说是高朗医院送去的。”
“她怎么样?”
“她不在家,东西留在那面,但以后也毫无表示。”
“那么你怎么臆测呢?”
“我臆测,白苹的文件遗失后,她同日本军人商量。她们疑心的既然是你,于是他们就要杀你。白苹情感上虽不愿害你,但总不能阻止他们,所以一知道你受伤就打电话给费利普医师。”
“这个臆测为什么又不能肯定呢?”
“是那支手枪的来源。”
“于是……?”
“这费我很大的力气去侦探,一直到上星期我才知道是中国政府的来源。”
“于是……?”
“于是在前天清晨,我去拜访白苹。”
接着她告诉我,她同白苹会见的经过,这是使我快慰,使我兴奋,并且为我解决了一切疑虑担忧不安的问题的一幕。
前天清晨七时,梅瀛子穿着轻便的衣服,软底的鞋子,博大的大衣,袋里藏着那支白苹的手枪,驾着红色的汽车去访白苹。
开门的是阿美,说白苹还没有起来,招待她在客厅里小坐;但白苹的房门虚掩,在阿美离开的时候,梅瀛子除下手套,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就轻轻地推门进去。
深厚的窗帘阻住了日光,房中闪着银色的漪涟,梅瀛子关上了门,轻步到白苹床前。床前铺着长毛的熊皮,于是她就在白苹的床沿上坐下,这震动并没有把白苹弄醒,梅瀛子就顺手开亮了床灯,她低声地叫:
“白苹!”
白苹吃惊似的兀然醒来,于是推下惺松的笑容说:
“是你?”
“原谅我。”梅瀛子说。
“需要我起来么?”白苹问。
“不。”梅瀛子按下她,亲昵地说:“允许我把手放在被窝里吗?”说着梅瀛子就把手伸进去。白苹在被中把温暖的手握住梅瀛子的冷手说:
“是什么事要你这样早冒着寒冷来看我呢?”
“我想把我的手交给你。”
“谢谢你。 “白苹说:“把电炉开开,脱去大衣,坐在沙发上同我谈谈好么?”
于是梅瀛子把沙发拉近,电炉开开,白苹说:
“喝一杯热咖啡么?”她接着欠身要叫阿美。 
但梅瀛子阻止了白苹。她脱去大衣,顺手从衣袋里摸出手枪兀地坐在沙发上,微笑地说:
“不要作声。我希望你肯告诉我几件事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白苹起初似乎一惊,但接着镇定地说:“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情,我都愿忠实地告诉你,至于无关的事情,你无权问我。”
“凡与徐有关的事情都与我有关。”
“那么你们是一伙了。”白苹冷笑:“好,请你问我。”
“我先要知道枪伤徐的人是谁?”
“你想知道?”
“我要为徐复仇。”
“真的?”
“自然。 “
“是他托你的么?”
“这你且不管。”
“但是这问题,你问徐不是比问我更容易更可靠么?”
“他不知道那个人姓名。”
“然则知道他的容貌?”
“不瞒你说。”梅瀛子说:“徐尚在创伤中,我没有会见他。我想这件事不必经过他,我预备在徐可以接见访病的人时,我可以带着惊奇的消息去访他。”
“这是说你要为他复了仇才去会他。”
“是的。”
“但假如他本人并不想复仇呢?”
“你以为么?”
“是的。”白苹说:“他似乎很有宽大的胸坏去原谅人。”
“但不会原谅他的敌人。”
“也许这敌人是一种误会,也许这敌人倒反而是爱他的。”白苹这句话的语气带着悔恨的伤感。这使梅瀛子恍然悟到以前的假定是不对的,她看着她手上的手枪,她透露出聪敏的微笑,肯定地说:
“那么这支枪果然是你的了。”梅瀛子把枪递给白苹,又说:“请你不要以为我用枪来恐吓你,我只是把枪来归还你就是。”
白苹没有接枪,梅瀛子把枪放在她的枕边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枪杀他? 既然枪杀他,又为什么要去救他?”
“这等于你刚才把手枪指着我,而现在又还我一样。”
“你以为么?”
白苹不答,沉吟了许久,突然,闪电般欠身,从被窝里伸出了右手,原来早有一枪在握,她指对着梅瀛子说:
“梅瀛子,今天应当把我们的账清算一次了。”
“你说。 “
“你曾经检查我房间,你曾经注意我的行动,你利用徐来监视我,还叫他偷我的东西。……是不是?”
“这只要问你有否值得我注意的背景。 “
“我的问题不在这里。我可并不怕你的注意。”白苹说:“问题是你用什么样的名义在利用徐,他死了还不知干的是什么。”
“但是你没有让他死。”
“这因为他临死还不知道是有罪于民族。”
“民族?”梅瀛子说了:“我记得你也是中国人。”
“但是你呢?”
“我是美国人。”梅瀛子说:“我想我们是太平洋两岸的同盟国人民。”
“那么,坦白一点,梅瀛子,如果你不能证明你说的是实话 ,你不要想走出这里。”白苹说着,左手解除项间的金练,掷给梅瀛子,她说:
“打开那鸡心,这就是我的身份。 “
梅瀛子打开了那练端刻着白苹名字的鸡心,里面是一张五十几岁看来是白苹母亲的照相。
“在照相底下。”白苹说。
这时阿美在外面敲门,白苹换了温柔的语气说:
“阿美,替我们弄点咖啡同点心,我们就出来了。”
梅瀛子这时候已经释然,把金练原样的交还白苹,于是从她自己的颈项间取出了珠环,她认选一粒,从中旋开,把那粒珠子的横剖面示给白苹。
白苹细认一下,于是放下手枪,小鸟一般的飞到梅瀛子的怀里,她抱住梅瀛子的面颊,吻她小鸟般的嘴唇。她们互相拥抱着,半晌没有说话,有热泪从彼此的眼眶中涌出。
梅瀛子用低微平静和谐的音调告诉我这份经过,最后眼睛闪动着泪光,但微笑着说:
“是你的创伤换来了我们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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