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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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1期-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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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瘸六叹口气,说,“你心里不豁爽,觉得憋屈,是不是?我看你想哭哩;想哭你就哭吧!哭出来人心里会好受些。?”
  “我就是想哭哩!日他妈我真想哭哩!”他说。
   “我老娘眼看快死了!她苦了一辈子,我好心好意把她接了来,送不回去了,我闻到她身上的气味了,她活不了几天,我想想心里就难受,我想哭哩!我真是想哭哩”!
  他说着就真哭了起来,哭得泪水滂沱,发出狼叫二样凄厉声音,他喝多了,说醉就立马醉了。积斗也喝了不少,但头脑还清楚,他让瘸六和他一起,架起三番往他家送。这时候老程家的酒也散了,他们在半路遇上了荞花和王祥,荞花看见积斗,脸色就阴了,谢了瘸六,让王祥搭手,搀了烂醉的三番,不让他们再送。她让积斗怔在黑夜里,一点都不领他的情,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么多年了,她都不用正眼看他,有时路上碰个对面,他跟她打招呼,想和她说两句话,她的脸阴得像块冰,不给他一点说话的机会,像躲瘟神一样的躲他。积斗就在黑暗里长叹了口气,这女人对他的怨结,这辈子怕是很难解了。
  把麦子地浇了一遍水,又到老苇地给洋芋地锄了—回草,三番每天都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静地过去。他的土坯房和于打垒小院安静得很,好像连牛马驴羊和鸡都知道守静,不到万不得已它们都是沉默寡言的,很懂得主人的好恶。三番不喜欢院子吵闹,却喜欢听荒滩上的鸟叫,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得寂寥而又旷远,这就是独门独院的好处,住在村子中间,人近鸟远,听闲言碎语就多了。他不愿见人,总想远远地躲开入,他总觉得在马莲窝子他的腰杆子直不起来,儿子长得像别人,自己又把婆姨的肚子摘不大,真是低人一等。所以他躲人。下地不走大路,绕着荒滩走,他喜欢荒滩,荒滩安安静静,开花的时节,各色花儿竞相开放,尤其是红柳花,开得灿烂热烈,远远看,大荒滩成了—片红海,真是让人心旷神怡。有时候,他就想,能变成荒滩上的一棵草多好啊。
  在瘸六店里喝醉的那场酒,醒来以后他只字不提。他发规荞花和芒种也小心翼翼地只字不提。就好像那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但他知道老程家的人不高兴,那些远远的眼神让他感觉得出来。他在家里也能感觉出家人对他的异样。荞花和芒种看他的眼神也和先前不一样了。他对半大小子不冉恶言恶沿,态度变得和悦了—些。他不想说话,荞花有时候和他一起下地,在地里不说活,回到独门独院,也都无话。但是他能感觉出来,荞花有话话要对他说,他就故意不和她说话。他等着,看她能憋多久。
  他是个很好的劳力,地里的活儿干得非常好,回到院子,也不闲着,不是温习院里的菜地,就是在牲畜圈里忙活。他是个彳艮恋家的人,和王祥到天山烧过两窑石灰,山里呆了不到十天,就扔下活计往家跑,世界上没有比他的独门独院更好的地方了。那十天他馋养花的身体馋得要命,还有她蒸的香豆子大馍,她做的酸揪片子汤饭,用鲜韭菜做莱码的拉条子。但是,他越是恋家,越是害着要命的心病。就越是觉得荞花心里没有他柴三番这个人,就越发地不想说话。  他是个黏性子,荞花蔫不过他,—天,他从地里回来,荞花让他洗了脸,等他吃了饭,她到底憋不住了,说,“我问过六叔了,我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话,你心里犯下病了是不是?”
  他就跟她眨巴眼睛,说,“我就是犯病了,我不知道你还真跟他好过,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你心里有鬼哩是不是?”
  荞花笑一笑,说,“我心里有没有鬼你不知道吗?我跟你过了十三年了,我正眼看过他没有?我知道你恨他,可你还跟他喝酒哩!喝酒就喝酒,你打听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做什么?你打听到了,你心里就舒贴了是不是?”
  “我不舒贴,实话说吧,你恨他恨得有些蹊跷!荞花你老实跟我说吧,你心里是不是还一直惦着他?你给我个透亮话,好不好?你让我活个明白,让我做个明白人好不好?”
  荞花就叹口气,说,“我看你就是没有活明白,我一心一意跟你好好过日子哩,这么些年了,我程荞花跟你有过二心吗?我看上你是个老实人,恋家顾家,我喜欢跟你过日子哩!”
  他就旺一怔,继续眨巴眼,说,“你还是没有说清白,我心里还是不明白。”
  ’
  荞花就生气丁,说,“你不明白算了,你爱犯病你就犯吧!我不跟你说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恨就恨我吧,别把芒种也搭上,娃儿的心目里只有你这个爹,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不要再伤娃儿的心了,就算我求你了!娃儿有什么错啊,你对我好不好我不在乎了,为什么要把他也连累上啊?”
  荞花说着就抹起泪来,他就有些心慌,说,“我跟你随便说说,你看你,你哭个什么?”
  荞花好像真是伤心了,放声哭了起来,他就更慌了,说,“我就随便说说,我说说还不行吗?我心里不太舒贴我就想跟你说说,你看你哭个什么?我又没有虐待你,我虐待你了吗?”
  荞花就哭着说,“你虐待不虐待我我不在乎,你不要虐待娃儿,你那么对他我心里难受,真看不出来你是这么个人,你在家里做恶人,出门连个兔子绵羊都不如,你低声下气得不像个男人,!连我都替你脸红哩!”
  他的脸就烧了起来,喉咙里好像塞进了一团羊毛,噎得说不出话来,想不到荞花憋了这样久,最后把揭短的话也倒了出来,让他有些无地自容。就想自己的表现,被积金那样的恶人用阴毛羞辱了,还掴了大耳刮子,竟不会反抗,还陪着笑脸,想想真是让人羞臊。他心里感到羞臊,就不好意思再跟荞花盘根问底了。他想还是多干点活儿吧,人手里有事做,心里就会少想点事。这样一想,他就越发地勤快起来。
  他发现圪蹴在墙根儿的娘,身子好像越来越小了,人老了身子会越缩越小,但这些日子好像缩得更加厉害,他还闻到一股烂红薯一样的气味,那气味是从娘身上散发出来的,他会闻味儿,他闻出老娘身上那股腐烂的味儿越来越浓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跟草木其实是一样的;草木老了,就会枯黄,根烂叶衰,人老了也会肉松骨缩,一天天失去光泽,就像老娘现在这个样子,瘦小枯干,皮皱得像晒干的茄子,脸上手臂上到处都是黑斑。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出烂红薯一样的怪味。他想老娘年轻时的样子,头发黑黑的,虽然很瘦,但瘦得硬朗,脸上光光鲜鲜,现在缩成了这个样子。这就是人的一辈子。人这一辈子不管是谁,都得变老变丑变枯,没有人能够幸免的。
  
  照这样的速度缩下去,娘不会有几天日子了,因此,他陪老娘的时间更多了一些。老人家进食已经很困难,以前是荞花或芒种给她喂,现在他来喂,夜里也一直陪着老人,她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老人家好像已经认命,不再想回她的黄土大塬了,一个人背乡离井,最后埋骨异乡,这就是一个人的命,不能怪儿子的,儿子把她从塬峁峁上接来是好心,在老家吃不饱肚子,给老家的儿女添累。马莲窝子远得就像到了天边外,可是能吃饱饭。老人家原先很厌烦西厢房的红棺材,那是三番一年前给她准备好的。三番请村里的杂姓谭得水木匠给他娘做寿材,用的是山上的红松木,有股强烈的松脂味儿,漆上红漆后,红得刺眼睛。现在,她的昏花老眼经常往那房里瞅,用不了多久,她就得躺到里面去,然后埋掉。三番不在的时候,她让芒种搀着看她的寿棺,用粗筋老手颤颤地摩挲,很厚很结实的木料,松香味扑鼻,她很满意,材料不错,在塬上老家,富贵人家也不见得有这么好的寿棺。
  三番跟荞花说话的第二天,她断断续续给三番说了,她死了,把她埋在高一些的地方,面朝东南,让她能看见白云深远处的那些塬塬峁峁。她还说了,对女人娃儿要好一点,不要总是恶声武气,女人娃儿不错哩,人跟人亲不易哩。老人家说话很困难,说一句,要喘半天。她是在夜里说的,她很少说话,但心里水清,没有人比当娘的更了解儿子的心思,她知道儿子的疼处在哪里,她攥着三番的手,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都从手上流到他心里了。
  他就附在娘耳边说,娘的话他记在心里了,让老人家放心,那个地方他早看好了,是个高坡坡,大荒滩一马平川,躺在高坡坡上,能看见老家的亲人和山山水水哩。他还说他会好好对女人娃儿的,他说他其实是很喜欢荞花的,这辈子能守着这么个女人,他真是很知足了。她真是个好女人哩!她没有嫌弃过他,他真是感激不尽。
  他还说,他也喜欢芒种,从生下来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很喜欢,就是他长得不像自己,也是老天爷给他的造化,老天爷送给他一个儿子,一个虎虎实实的儿子,这是恩从天降啊!他说他想通了,芒种即使不是自己的亲骨血’,也要当亲儿子待,娃儿不错哩,又懂事又对人亲,他可不想做糊涂人干糊涂事,这么好个儿子,叫爹叫了十几年了,一天不听就受不了,自己不当他的爹难道叫别人来当嘛!
  锄过苞谷地,三番把老苇地种的那些毛豆割了,又割了院子里种的小半垅韭菜和香豆子,和毛豆一起装上驴车,他跟荞花说,他到县城去一趟,他发现芒种眼巴巴望着他,就说,“你是不是想跟爹去?你捡的那些野货可以带到集上去卖,想去就跟我走,作业做完了没有?学习可不能耽误!”芒种就连忙说,“今天是星期天哩爹,我作业早做完了!我想去哩爹,你好久都没有带我去过县城了,乱球上星期还跟他爹去了哩!”半大小子早想到县城里看看,几年前三番带他去过,后来就不带了。他没有想到他的爹会主动说要带他,连荞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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