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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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1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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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床上那堆衣服乱七八糟地塞入皮箱,塞入衣柜,她又翻出新床单新枕套铺
换。那是一张价值六百余元的双人床,是父母与他谈了一次话之后替她买的。父
母与他谈了些什么,她未问过,他也未说过。

    欢迎前的准备无可再做,她从窗台上拿起一本书,仰躺在床上看起来,一本
《获奖中篇小说选》。看了几页,吸引不了她,放下不看了。不知不觉,她竟睡
着了。

    等她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时,天已经黑了。

    她的第一个动作是扯亮了床头灯。灯光在橘黄色的透明灯罩的过滤下,使房
间映耀着幽幽的温情的暖调。

    谁? ……几乎没有一个人天黑以后来过。天黑以后她的“城堡”是悬起吊桥
的,孤独的女王早已习惯于孤独地享受孤独。

    猛地她明白了门外是谁。

    她一跃而起。第二个动作是跨到了大衣柜镜前……

    鞋! ……居然没换鞋! 脚上穿的是双旧鞋! ……

    幸亏照了照镜子! 要不多可笑!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等一下,就来啦! ”

    她高叫着,慌慌张张地找鞋换。鞋也是不少的,没时间认真比较了,从衣柜
底下拖出一个鞋盒,她换上了一双很新的样式相当之美观的细高跟鞋。她不但喜
欢漂亮的样式新颖的女人服装,也喜欢漂亮的样式新颖的女人的各种鞋,那于她
更类乎一种收藏的癖好。

    却找不到一双新袜子了。白天穿的那双袜子在洗漱间,淹在水中呢。

    她只得赤裸着脚穿上了那双皮鞋,觉得不会走路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门
前,稳稳心神之后才打开了门。

    “你怎么才来? ”她嗔怪地问,尽量显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刚想动身,朋友到了……”他说着,已走进房间。

    她关上门,站在门口又问:“什么朋友? ”

    “两位外国朋友。”他在沙发上坐下,奇怪地问:“怎么不开灯? ”

    “这盏灯……坏了……”她撒谎,“你进卧室瞧瞧,我新买的床单怎么样? ”

    他便起身走入了卧室。

    “不错,我也不喜欢花的,喜欢条格式的。”

    站立在黑暗的小厅,从大衣柜镜子里,她望见他在床畔一端坐下了。半秃顶,
身材瘦小,衣着整洁,戴副黑色宽边的眼镜。不生长胡须的白净的脸上有着一种
知识分子的斯文,一种矜持,一种思想深沉的样子。

    就是这个男人将要成为她的丈夫,英语水平相当高,离过一次婚,用英文翻
译出版过一本小三十二开的薄薄的外国爱情诗选,《大众电影》和《大众电视》
的最忠实的预订者,月票夹里总爱夹一张印有女明星玉照的年历片。就这些,构
成将要成为她丈夫的这一个男人,一个四十六岁的男人。

    在可能乐意和她结婚的为数不多的男人中,他也许是最出色的一个了,也不
算老,她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是幸运的。认识他之前和认识他之后却并未感到
幸福或不幸福;结婚之后幸福不幸福她也无法想象无法预知。有一点她是明白的,
放弃了这一个男人或者被这一个男人所放弃,也许永远不会有比这一个更出色点
儿的另一个了。是放弃,只能说是放弃,而不能说是抛弃。她和他谁都没太大的
自信说抛弃谁。

    还有一点她也明白——她今天晚上需要他,需要一个男人。

    而他正是一个男人,一个虽然不算活生生但是活的男人。除了他,她不可能
再用电话在这种时候召来一个男人。

    那种需要无法转移,无法平息,无法抑制。

    它在她的心房里在她的血管里呼号,像一个饿极了或渴极了的婴儿响亮的啼
哭。

    她要获得眼前这一个活的男人。

    她的灵魂激动不已,索索地颤栗着。

    “你怎么不进来? ”

    “我……”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入了卧室,站立在门旁,贪婪地盯着他。

    他像看一棵树似的看着她,仿佛在猜想这棵树是真树还是假树。

    “你不是说你在家等着我么? ”

    “我一直在等着你。”

    “没出门? ”

    “没出门。”

    “我还以为你到哪儿去了刚回来不久呢。你穿旗袍不好看。”

    “不好看? ”

    “嗯。你太瘦,撑不起来。体态丰满些的女人穿旗袍才好看,会显出线条。”

    “我穿着一点儿也显不出么? ”

    “一点儿也显不出。”

    他首先给予了她一个不小的失望。

    然而她并不怎么沮丧,因为他说的可能是实话,诚实是男人的好品质,证明
他的确是有令她感到幸运的方面。

    她和他是在婚姻介绍所认识的,至今她也不知道是谁替她花了五元钱手续费
在婚姻介绍所登的记。

    在她决定与他见面那天,婚姻介绍所和她年龄相仿的一个女人问她:“相信
科学吗? ”

    她回答说她相信科学。

    “相信科学就好。你和将要见到的那个男人,是经过电脑周密计算排列组合
在一起的,也可以说是科学的组合。”

    “电脑? ……”

    她又有点不相信科学了。

    “当然。从日本进口的。你和他的参照数据仅差一点几,你应该感到理想。”

    人家看出她怀疑,允许她试试。

    她在人家的指导下,输入一个假生日——二零零零年一月一日。

    电脑呼呼地响了一会儿,吐出来的字条上写的是——等你出生以后再说。

    她没理由再怀疑什么了。

    他也相信科学。于是他们进行到现在。

    她姗姗地走到大衣柜前,又观看自己。

    “腰这儿,不是有些线条么? ”

    “那是旗袍的线条。”

    她用手去抚摸镜子,不再说话。

    “你老是站在那儿抚摸镜子干吗? ”

    “我觉得镜子有点脏。”

    “我看一点儿也不脏。”

    的确不脏。在灯光的映照下,镜子反射出橘黄色,和一个橘黄色中的墨绿色
的自己。

                                12

    她渴望从镜子里另外看到什么。

    血在周身沸腾。

    “你怎么了? ”

    “没怎么啊? ”

    “你不是说找我有十万火急的事儿么? ”

    “啊,就是想……让你看看我新买的这床单儿……〃 她离开镜子,姗姗地踱
到床前,在床畔另一端坐下了,身子斜倚着被。

    他开始侧身注视她。

    她用双脚蹬掉了高跟鞋,将腿从他面前举起放到床上,一条伸直,一条蜷着,
也默默地注视他。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了她腿上。

    她的目光也从他脸上移到了自己腿上。

    她将旗袍的下裾撩到身上,低声说:“我的腿还是挺白的,是吧? ”

    “是的。”他说,就伸过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腿。

    她便闭上了眼睛,整个身体都紧张地绷紧了。

    他忽然扑在她身上,压住她,抱住她,吻,抚摸……

    她呻吟起来,扭动着,扭动着,也紧紧地搂抱住了压在她身上的这一个男人,
却觉得什么也没有搂抱住,搂抱住的不过是自己似的……

    这种迷乱了的体验仿佛是经历过的……

    一种同样的体验从意识的最底层渐渐苏醒,像两张湿透了的宣纸,与此时此
刻的体验在现实的水盆中贴在了一起……

    那又是在什么时候? 那又是在什么地方? ……

    “营长! ……”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不说话,他继续蹂躏着她。

    她朝镜子望去,看到了他,看到了自己。他和自己的样子都很丑,活生生的
丑,比平时更丑。

    “不! ……”

    她坚决地叫道,使劲儿一推,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到了地上。

    他跪在地上,眼镜掉了,双手一边摸眼镜,一边望着她嘟哝了一句什么。

    她慢慢坐起来,将双腿垂到床下,抻了抻旗袍的下裾盖住两膝,歉意地说:
“我……忘了插门……”

    他摸到了眼镜,戴上,说:“我去插。”站起来就去插门。

    “我去! ”她赤着脚抢先一步,其实她是要离开床。对门的那个单元还没搬
来人家,不插门也是不必提心吊胆的。

    然而由于仿佛冥冥之中的那一声“营长”,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保险锁被她的手轻轻一拧,钢舌无声地伸入锁口,房门将室内和室外保险地
分隔成了两个世界。她第一次在这么晚的时候,将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关闭在她的
“城堡”里。而且这一个人是一个男人。尽管对她来说,他的身份是未婚夫,但
未婚夫毕竟不是丈夫,也很可能不再是未婚夫。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大无畏的,勇敢的。她犹豫片刻,开了小厅的灯。

    “咦,你不是说那盏灯坏了吗? ”

    “谁知道怎么又亮了,时亮时不亮的。”

    “你进来啊! ”

    “你出来吧。”

    他出来了,用欲火燃烧的目光望着她。

    然而她自己的燃烧时刻却过去了。在期待着渴望着很长时间之后,一阵短暂
的晕眩似的过去了。

    她又朝卧室内望去,朝大衣柜镜子望去,继而望着他的脸。

    在那张男人的脸上,欲火将斯文破坏得那么厉害,那是很丑的一种表情。一
想到自己刚才的表情可能像这一个男人的表情一样,她羞耻得无地自容。

    这不真实,她想;这太不真实! 他那样,而我也那样。在那样的时候,我是
丑的,他也是丑的。

    在那丑得令人震惊的真实中不是明明存在着令人震惊的大不真实么? ……

    她却不想放他走。

    她怕,怕此刻她的“城堡”中只有她自己。

    “你怎么发起愣来了? ”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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