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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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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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破了嘴唇一声不吭……

    第二天晚上,她回来时,继母在屋内将门插上了。她敲了几下门,继母非但
不给她开门,反而将灯熄了。时间并不算太晚,才八点多钟。

    她明知继母存心“整治”她,却除了再敲门,别无奈何。一下也不敢使劲敲,
唯恐继母毫无恻隐将她关在门外一夜。

    敲了许久,继母总算开了门,还没放她进去,劈头便汹汹地问:“深更半夜
地回来,泡哪个野男人去啦? ”

    她赶紧笑着解释:“妈,我到我们同连队的一个战友家去了。

    他母亲病了,家中只有一个上中学的小妹妹,我帮着照顾了一天……“

    没容她说完,继母火冒三丈:“我也病了你知道吗! 你住着我的吃着我的喝
着我的,还张口闭口虚情假意地管我叫妈,却去为别人的妈尽孝心,你要是有脸
皮有志气就别回来住呀! ……”

    她忍气吞声地说:“妈,我不知道您病了。照顾别人的母亲,是我答应过别
人的义务……”

    “义务? 你对我就没有义务了吗?!”继母双手叉腰站在门槛内,看样子并不
想放她进屋。

    她终于忍无可忍,顶撞了一句:“可是你给过我对你尽义务的机会对你尽义
务的权利吗? 这个家不只是你的,这房子是我父亲单位的! ……”

    “你?!……”继母突然放声嚎哭,“唉呀呀,我的苍天哇,我那死去的人呀
! 你可把我撇闪得好苦啊! 你的魂咋就不把我也带了去呀! ……”

    她怕邻居们听到笑话,赶紧哀求道:“妈,您别哭了,是我不好! 您如果还
念着我爸爸,看在我死去的爸爸的份儿上,原谅我那句错话吧! 只要您把我当一
个女儿看待,我一定孝敬您,服侍您到老,到死……”

    “好哇! 你敢当面咒我早死呀? 你以为我哭的是你父亲那个死鬼吗? 呸! 我
早把他忘啦! 跟他我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 我哭我原先那个人! ……”说罢,又
大哭。哭得兴起,重演故伎,坐在门槛内,边哭边双手拍打膝盖。

    在静静的夜晚,那哭嚎声很疹人。她的脑袋都要爆炸开了。

    她不知所措地双手紧紧捂上了耳朵。

    邻居们闻声而来,有的劝继母,有的佯装责备她:“淑芳,你怎么能惹你妈
生这么大的气呀! ”

    那位好心的大婶将她扯到一旁,悄声对她说:“孩子,她这是到了更年期呀
! 你又没工作,你就多忍着吧! 快去给她赔个不是算了,啊? ……”将她轻轻往
继母跟前推。

    她被推到继母跟前,望着坐在地上耍泼耍赖哇哇哭嚎的继母,心中充满了对
继母的厌恶和鄙视。

    她猛转身跑了。

    过了后半夜,她仍徘徊在这座城市死寂的街巷中,像一头受了伤的牝鹿,孤
独地蹒跚在夜幕沉沉的大荒原上。无处栖身,兜里没有一分钱。

    不知不觉,她走到了“豆芽菜”被轧死的那条马路。

    她在“豆芽菜”从铁路桥上跳下来的那个地方站立了很久。几场大雨已将血
迹冲涤干净。路灯幽蓝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马路上,仿佛“豆芽菜”仍卧在那儿。
她丝毫也没有产生恐惧。人在最孤独最绝望的情况下,恐惧就不附身了。她只是
又觉得一阵恶心,想呕吐。

    她站在那个地方并非是凭吊“豆芽菜”。她并不怎么可怜他,倒是非常可怜
那个被他所杀的十三岁的小女孩。他认为杀的是将他父母迫害至死的仇人的女儿。
但那个人只不过在揭发批判他父母的群众大会上发过言而已。而那个十三岁的小
女孩连见也没见过他的父母,完全无辜地惨死在他刀下。她是在“豆芽菜”死后
三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的——洪亚男,从死刑布告上知道的。父母都是公检法系统
的干部。

    她站在那个地方是在思忖——像“豆芽菜”那么个死法痛苦不痛苦。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引导她一步步蹬上了铁路路基,
一步步走到了桥上。

    那只看不见的手仍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同时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悄悄对她耳
语:“跳下去吧,跳下去吧,一点也不痛苦。跳下去吧,跳下去吧,只要往下一
跳,一切不能了结的就都了结了……”

    “豆芽菜”是在跳下去之后又被一辆从铁路桥下驶过的汽车轧死的。

    远远的竟有一辆汽车也朝这里驶来。

                                7

    那个温柔的声音在继续悄悄对她耳语:“跳哇,跳哇,来,我陪你一块儿再
跳一次……”

    又有一只手在背后将她推向铁路桥栏。

    “跳哇,跳哇,我们手牵着手再来一次。”温柔的悄悄的耳语似乎在耐心地
哄劝她。她恍然听出这声音像“豆芽菜”的声音,而她却看到了“豆芽菜”出现
在桥下的马路上,不是脸朝下蜷卧着,而是脸朝上仰躺着,对她作出一种怪异的
笑。一张模糊的苍白的脸,一种不可理喻的怪异而阴险的笑。她觉得身后也有一
个“豆芽菜”,一手牵着她的手,一手在向前推她。那看不见而又似乎存在的手,
不再温柔,变得如冰一样凉……

    她毛骨悚然,尖叫一声:“不! ……”猛地转过身,用力甩了一下那只仿佛
被牵住的手。

    面前却没有人。

    “我怕死,我不死!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飞快地从铁路桥上奔跑下去
……

    就在那一天深夜,生活将她推到了郭家兄弟门前,逼迫她敲他们的家门。

    郭立强披着衣服打开了门,在朦胧的月光下看了她半天,竟没认出她来,疑
惑地问:“你找谁啊? ”

    “找你……”她用呆滞的目光望着他。

    “是你? ”他认出她了,追问,“你从哪儿来? 你出了什么事? ……”

    她双唇颤抖着,颤抖着,经久才呜咽地挤出一句话:“我无家可归了! 你要
是可怜我,就……娶了我吧! ……”

    “姑娘,你也吃了饭再走呗? ”

    老年妇女端着碗对她说。

    “你没饭票了吧? 我给你? ”女干部坐在自己的床上,咽下一口饭,瞧着她
友好地问。

    “吃吧,吃过饭咱俩一块儿走。有车来接我,可以让你搭一段。”那姑娘也
对她这么说。

    她的头从手臂上缓缓抬起,木然地一一望着她们,望着端在她们手中的碗。

    她们竞吃的都是豆芽菜。鹅黄色的豆芽,凉粉似的半透明的长长的芽尾,覆
盖在米饭上。

    她耳畔响起了小时候和女孩子玩拍手心游戏时唱的顺口溜:

    赛、赛、赛,

    大米干饭炒豆芽,

    好吃不好拿,

    拿了变成个癞蛤蟆,

    吃了粘你的牙……

    在她呆滞的眼中,她们碗里的豆芽菜,仿佛都变成了红色的,仿佛是用血浆
炒的。

    她们都很爱吃豆芽菜。

    她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她呆呆地瞪着买了两份豆芽菜的姑娘,姑娘食欲很佳地吃着。

    她恍惚地觉得那张脸隐失了,只见两片涂了口红的嘴唇在动,只听到一阵细
细咀嚼的声音。这声音愈来愈响,仿佛有一台巨大的机械正在隆隆轰鸣……

    她哇地一声呕吐了。

    她们都停止了吃饭,愕然地望着她。

    “真讨厌! ”姑娘立刻端着碗走到病房外去了。

    女干部将碗放在桌子上,走到她跟前轻轻捶她的背,一边问:“我还是去替
你把医生找来吧? ”

    “不……”她又呕吐起来。

    她伏在病床上,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

    女干部一声不响地走到门旁拿起笤帚,替她打扫地上的肮脏,之后又用拖把
拖了一遍。

    恶心的感觉终于过去了。她出了一头汗,体虚力弱地直起身,歉意地看着女
干部说:“真对不起,将你的鞋都吐脏了,还让你替我……”

    女干部宽厚地笑了一下。

    女干部出去洗了手回来,见她还那么呆呆地站着,说:“姑娘,一个人想死
还不容易吗? 有时候要活下去可并不容易。你这么年轻,别急着选择那条很容易
的路啊! 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但我看你还是个好姑娘,才觉得有必要分
别时劝你几句,听不听在你自己了! ”

    她两眼噙着泪,垂头答道:“我听……”

    护士又出现在门口,也不走人,伸长胳膊将一个布包朝她一递:“拿去,你
爱人昨天送来的。”

    她默默将布包接过来,心中明白里面包的是她的衣物。

    她低声问:“他,知道我今天要出院么? ”

    “知道,昨天医院就通知他了。他预先替你办好了出院手续。”

    小护士说完就走了。

    他知道,但不来接我,还把我的衣物都送来了,难道他也不要我了? ……

    她刚强地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哭出来。

    她留恋地回头朝自己躺了十几天的那张病床看一眼,脚步缓慢地走了。

    她失血很多,虽然输过血,身体还是很虚弱。她脚步飘浮地支撑着走到医院
大门口,感到一阵头晕,扶住了铁门。

    传达室里走出一个老头,走到她跟前,关心地问:“姑娘,刚出院的? ”

    她轻轻“嗯”了一声。

    “看你这样走不了多远啊,怎么家中也不来个人接你? ”

    “家……很近……”她喃喃地说。

    家? ……我的家在哪儿啊? ……

    他分明不再承认我是他的妻子了……

    但是我必须回到他那里去。一定要再见到他一面,向他解释这一切,请求他
的宽恕……

    志松,志松,你恨我吧! 你永远地恨我吧! 我不怕被你恨! 我什么都不在乎
了!

    她双手放开铁门,挺起腰,倔强地对那个老头说:“我能走回家去! ”

    她走到她所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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