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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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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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义你是疯了呀! ……”母亲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安,脸色都变白了。

    儿子却分明进入了一种机械运动的亢奋状态。

    他脸色发红,出汗了,双手捧起了一只不小的坛子。

    “别……”母亲慌忙上前制止。

    迟了。

    一声重响,坛子碎成几片,满坛子的咸菜撒在各种碎片之间。

    咸菜水溅到了他身上,脸上。也溅到了母亲身上,脸上。十几个咸萝卜疙瘩,
朝三面的床底下滚去。

    他顿时清醒了。

    母亲惊骇至极地望着他。

    他看着自己由性子一顿发作的结果,缓缓地将脸扭向了一旁。

    母亲撩起衣襟,默默地拭着脸上的咸菜水。

    母亲慢慢弯下腰,用手去抓咸菜,抓起了,一时又不知该放何处。

    母亲无声地哭了。

    母亲的眼泪使儿子感到了无比的羞愧。

    他望着母亲的满头白发,懊悔不及。

    他走到外屋,拿了一个小盆进来,蹲下身,也去捡咸菜。

    母子俩都默默地捡着。

    他知道,母亲腌这一大坛子咸菜肯定费了不少事。放在床底下,是目前舍不
得吃,留待开春以后,缺菜的月份内,全家人顿顿下饭吃的。

    母亲的眼泪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也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滴落在小盆里。

    咸的东西混合在咸的东西之中。

    再也抓不起来了,再也捧不起来了;一大坛子咸菜,变成了小半盆。

    “给我,我去洗洗……”母亲侧转着脸说,并不看他。

    他将小盆无言地递给了母亲。

    母亲一手接过小盆,另手解开一颗斜襟扣襻,从衣内兜掏出卷钱,也不点数,
仍侧转着脸,塞给他后,低声说:“妈兜里就这些钱了,你拿去买几盒烟吧,别
再当着你爸的面抽了。”

    他低头一看,全是毛票。

    他发现母亲手上在流血,无疑是刚才捧咸菜被碎瓶片划破的。

    “我说过我要戒烟! ”他将那卷钱替母亲塞进衣兜,从母亲手中拿过小盆,
放在桌上,拉开抽屉,翻出一截白布条,为母亲缠手上的伤口。

    他不知母亲是在用怎样的目光瞧自己,是宽容? 还是谴责?

    他没勇气抬头看母亲一眼。

    母亲仍在默默流泪,泪水一滴又一滴滴落在他手上。

    他替母亲包扎好了手,仍没勇气抬头,也没勇气从母亲面前离开,低垂着头,
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真想说:“妈你打我吧! ”

    真想说,却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

    母亲轻轻抓起了他的一只手,那卷钱又塞在他手中了。

    “妈知道你返城后因为待业心里憋屈得慌啊! 烟要是能解你心里的忧烦,你
就买去吧……”

    他猛地抬起了头:“妈,我不,我……”

    他从母亲眼中看到的是充满怜悯的目光。

    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抱住母亲的身体,将脸埋在母亲肩上,像个受了许多
许多委屈的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这么大的人了,快给我闭嘴! ”母亲推开了他:“还不赶紧打扫打扫地上,
来个人成什么样子! ”说着,拿起小盆,到外屋去淘洗咸菜。

    他刚拿起笤帚要打扫,严晓东来了。

    “你们家这是怎么啦? ”严晓东诧异地问,站在里屋门外,进不得屋。

    “守义他帮着我搞卫生呢,那些破东烂西的,早就该摔巴摔巴扔了,留着没
用,还占地方……”

    母亲替儿子搪塞着。

    “有你们家这么搞卫生的? ”严晓东大为怀疑,一双眼睛粘在姚守义身上,
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破绽。

    姚守义装作只顾打扫的样子,低着头,不让好朋友看到自己的脸。

    严晓东也不再问什么,从外屋墙角拎起垃圾桶,帮着姚守义打扫。

    所有那些碎片,装了满满一桶。

    姚守义拎起桶去倒,严晓东说:“挺沉,我和你一块儿拎。”

    他也不拒绝,两个好朋友合拎着桶一块儿出去了。一气儿拎出胡同,拎到垃
圾站,倒了之后,他正要拎起空桶,严晓东一脚踏在桶底上,瞪着他:“说,怎
么回事? ”

    “什么怎么回事呀? ”他佯装不懂。

    “都是你摔的?!”严晓东逼问。

    他默不作声。

    “趁大爷不在家,对大娘发火?!”

    “我妈把我的中学课本全卖了……”姚守义嗫嚅地回答。

    “卖了你就对大娘发火?!居然还摔起东西来了,你要反教呀? 我替大娘教训
你! ……”严晓东说着,一把从姚守义头上扯下帽子,往姚守义头上使劲抽打了
一下。

    “你自己还有脸哭! ”又是一下。

    严晓东是真生气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自己的好朋友欺负老母亲的行为。

    “我没哭……”他抬起一只胳膊护着头。

    “那这会儿就叫你哭! ”严晓东手下无情地用帽子往好朋友头上抽了第三下。

    他疼了,也急了,朝后跳开一步,大声说:“你小子他妈的别过分,别仗着
你是哥儿们就横三竖四的! 我为课本发火,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你才跟我妈发火
! ”

    严晓东眯起眼睛盯了他半天,冷言冷语地说:“原来如此,你昨晚嘴上乐意,
其实心里并不乐意,是不? ”

    他见好朋友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连忙辩白:“我要那样,是王八蛋! ”‘

    严晓东却认真起来,说:“告诉你守义,我昨晚对你说的话,一半真,一半
假。求你替我严晓东着想是假,鼓动你报考是真! 我父亲昨晚让我写份简历和家
庭情况,我压根儿没写! 哥儿们是觉着你还有几分可能,希望你比哥儿们出息点,
并没安小心眼! 也绝不会与你争着比着进木材加工厂! 你听明白了! ”说罢,将
帽子朝姚守义怀里一扔,扭身便走。

    姚守义接住帽子,戴在头上后,叫了一句:“晓东! ……”

    严晓东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姚守义望了他的背影很久,叹口气,拎起空桶怏怏地回家去。

    回到家中,发现自己的床上放着五盒“大前门”,几册中学课本。

    他将烟一盒一盒并排着压在褥子底下,拿起几册中学课本翻了翻,想:晓东
晓东,冲着你对哥儿们的一片真心实意,我也要豁出

    去撞撞大运!

                                11

    母亲拿着一封电报跟进里屋,递给他:“你出去这会儿工夫送

    来的,哪儿来的? “

    他拆开电报看了一眼,坐在了床上,一声不吭。

    “是你妹来的吧? ”母亲猜测地问,期待着他的回答。

    他点了点头。

    “出了什么事儿? 你怎么不说话呀? 急死个人! ”

    “她后天要回来探家,让接站。”

    “探家? 是就她自己,还是三口一块儿回来呀? ”

    “三口一块儿回来。”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母亲旋转身子,环视着屋里的三张床,自
言自语:“往哪儿睡呢? 往哪儿睡呢? 一个个都是大姑娘大小子的了……”

    一张本市晚报,在无数返城待业知青心中唤起了各种各样的幻想。

    姚守义去报考那一天,报考表已经在一个半小时之前发光了,据说发了一千
五百份。可是,仍有数千名没获得报考表的人不肯离去。他们几乎都是返城待业
知识青年,他们从三楼走廊东头的招考办公室门前排到长长的走廊西头,顺着楼
梯排下二楼,再从二楼走廊西头排到东头,排下一楼,排出楼外,围着一幢大楼
绕了两圈,排向一条甬路,从甬路排向操场……似乎有头无尾。

    招考办的人几次走出来,在走廊里大声宣布:“同志们,同志们,不要再排
了! 报考表已经发完了呀,你们就是排到今天夜里,排到明天早晨也白排啊! …
…”

    没一个人走。

    “只招收一百五十名啊! 一百五十名你们听清楚了没有? 可是我们印了整整
一千五百份报考表,不算少了呀! 十比一的录取名额呀,大家散了吧,散了吧!
……”

    还是没一个人走。

    男的,女的,年龄都在二十六七岁至三十几岁之间。从他们身上都能一眼便
看出知青的特征,或者是衣服,或者是裤子,或者是鞋,或者是帽。他们都在以
耐久的沉默,期待的表情,恳求的目光,希望感动某一位上帝,发给他们一份报
考表。他们更多的人,其实并无准备,也无自信,和姚守义一样,不过想碰碰自
己的运气。这是在他们返城之后,社会第一次公开赐给他们每个人的权力和机会,
谁不想碰碰自己的运气呢? 虽然,在教育界,中学教师们牢骚满腹:工资低、待
遇低、操心、吃粉笔末子,有时还要受学生们的气,“臭老九”的帽子还未彻底
摘掉……但作为一种工作,对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来说,却是命中的“上上签”
! 他们渴望获得一份报考表的情形,使人联想到解放前灾荒年问大户人家施舍的
粥棚前的万千饥民!

    一九七九,一九八零,这是十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二千多万返城待业知
识青年的命运和前途堕入彻底渺茫的时期,是整整一代人沦落街头的时期。哪一
座城市有返城知识青年存在,哪一座城市便笼罩着积怨、愤怒和骚乱不安。

    “即使考上了的,毕业后也只发大专文凭。上学期间,没助学金,没宿舍,
走读;而且毕业后的分配去向,是条件很差,教学质量很落后的学校……”

    那个“招考办”的四十多岁的、秃顶的男人,一次次从办公室走出来,嗓子
已经劝说哑了,已经不知道再继续劝说些什么话才好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力图
表明,这里没有能够被感动一下的上帝,期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毫无意义的。

    而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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