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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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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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刷、木梳,还有那个饭盒。她将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块旧头巾里,系成一个小包
裹。

    她拎着它,最后一次留恋地环视了一遍这个屋子。她在这里获得过一些难以
忘怀的温暖,也忍受过一些难以忘怀的羞辱。截然不同的两种难以忘怀的心灵的
烙印,使她将永远永远铭记住这里,至死都会想起它!

    去向何处? 她不知道。

    她想她必须做的,一离开这里就要去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到公安局探问他
的下落,到他被关押的地方看他,告诉他,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告诉他,她
会经常来看望他;告诉他,无论货车场的活多么累,她一定会坚持干下去,坚持
干到他被放出来那一天,将他的名额归还给他。还要,请他宽恕她,为了她给他
造成的一场耻辱宽恕她……

    她拎着小包裹走到外屋,又想到了什么,放下小包裹,用炉钩挑起炉盖看了
看,见炉内她早上离开时用煤压住的火又着得红彤彤的,便端起脸盆,将盆里的
水徐徐倾倒在炉内,将火彻底熄灭了。

    粉细的煤灰与水汽从炉中升起,转眼在案板上,锅盖上,缸盖上,橱架上落
了一层。她便拿起抹布去擦。抹布擦脏,觉得该擦的地方还未擦净。搓洗了一遍
抹布,又一处处细心地重擦。总算觉得擦净了,这才将盆里的脏水倒进脏水桶,
换了盆清水,洗净抹布,抖开后搭在绳上。

    她见脏水桶满了,便拎到外面,两手轮换着拎,一直拎到街口,倒进下水道。

    回来后,她倚靠着里外屋的门框歇了一会儿,心想自己是该走了,眼睛却望
着里屋地中间的洗衣盆。

    应该把想替他洗的衣服洗完。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命令她,那声音具有使她无法违抗的威严,那是良心的声
音。

    她掀开水缸盖,见缸里剩下的水根本不够洗那盆衣服。

    她顺从那个声音,毫不犹豫地拎起两只水桶第二次走到外面,取下挂在门旁
铁钉上的扁担去挑水。

    水站在另一条街。正是中午大人们午休,能抽出工夫挑水的时间,二十几只
水桶在冰坡上排了一溜。

    终于轮到她接水了。她接满两桶水,挑起来没走几步,脚下一滑,摔倒在冰
坡上,两桶水全泼光了,湿了她的棉衣、棉裤和棉鞋。

    她爬起来后,只好重新又排队。

                               9

    她接连挑了两担水。水缸满了,她遍身冻了一层银甲,一举手一投足,便发
出一阵冰片断裂的声响。

    炉火已被她熄灭了,她那身结冰的棉衣棉裤无法烘烤,也无法烧一锅热水,
她索性不管自己,用冷水洗那盆衣服。刚刚挑回来的冷水,像敲碎冰层冒出的河
水一样,没洗一会儿,她的双手就被冰得通红,十指麻木了。

    她将双手放在口边哈暖了点,接着又洗。仅一件衣袖,她就打了一遍肥皂又
打了一遍肥皂,反反复复在搓衣板上搓起来没个完。

    她总怀疑没洗干净,她想,一定要为他洗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

    可惜不能等衣服干了后,亲手替他熨平,叠好了。想到这一点她心中不禁有
些难过。

    她总算觉得第一件衣服是洗干净了。当她拎着那件衣服直起腰拧水时,像一
个石头人似的僵住了——他站在她面前!

    她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哆嗦嗦地,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像一个石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两眼也直愣愣地望着她。

    他脸上没有任何一种表情,他仿佛是一尊酷似他的雕像,是一尊他的石头的
复制品。

    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终于从哆哆嗦嗦的双唇中挤出了一个字:“你……”

    “我白去考了! ”石头似的他也开口说话了。

    不是幻觉……

    不是!

    湿衣服从她手中落进盆里了。

    她突然又坐下在小凳上,继续洗那件早已洗干净了的衣服,在洗衣板上使劲
地搓、搓、搓,似乎要将那件衣服搓烂为止。她的手指在洗衣板上搓破了,她完
全不知,因为她完全没觉到疼。同时,她的眼泪,那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如同
泉水一样从她的两眼中涌出来,一串串地滴落在她手上、衣服上、盆里。

    她无声地哭着。

    她再也没有抬起她的头来。

    而他,则一步步走到床前,走到那张本来应该是他们从“结婚”

    那一天起共眠,而却从那一天起一直是她的“客榻”的床前,直挺挺地站立
了一会儿,被一颗子弹从身后击中了心脏似的,向前一倾,扑倒在床上了,将他
的脸掩在双手中……

    夜深沉。万籁俱寂。

    只有小闹钟发出正常的弦条很足的走动声。

    黑暗在某种情况之下是一首心灵的摇篮曲。受了伤的动物隐伏到树丛深处去
舔伤口,遭到打击的心灵在黑暗中孤寂地结着血痂。这时人会感到黑暗像一位慈
祥的老保姆,她无需对你开口说话,她仿佛就坐在你对面或你的床边,用她那双
充满怜爱的眼睛望着你,于是你像一个孩子似的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地在她的注视
下哭泣,同时你心灵中的一切悲哀和绝望随着你的眼泪淌走了。这也就是为什么
许多男人和许多女人,包括那些最刚强的男人和最坚毅的女人,在深夜里在黑暗
中常常独自默默流泪或低声哭泣的真正原因。

    屋里却并非黑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窗帘是蓝色的薄塑料布的,它将月
光也滤成柔和的淡淡的蓝色,云雾一般溶漫在屋里。

    郭立强一直在那张床上躺到这时。没吃晚饭,没喝一口水,没吸一支烟,没
说过一句话,没睡,也没醒着。头脑里没想什么,又有无尽的思想的碎片像鹅毛
大雪在头脑中纷飞;那是一种服了安眠药但还是难以安眠的状态。

    她将炉火重新烧起来,屋里渐渐使人感到热了之后,他才脱去了衣服。但还
是不感到饿,不感到渴,不想吸烟,不想说话,不想睡,也不想醒着,他觉得自
己明明是躺在床上,又觉得自己仿佛是飘升在屋顶上,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自
从返城之后,他还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时刻。今天以前那些日子里的时时刻刻,都
像塞满了糠皮的枕头一样塞满了烦恼、愤恨、忧愁焦虑、希望和幻想。而今天这
只枕头破了,他仿佛正把这样的一只枕头枕在脑下。他的头脑也像这样的一只枕
头般空空如也,彻底的破灭也是彻底的了结。

    他的全部思想全部神经由于一个最后的希望的破灭,以及为这个希望所付出
的一切彻底了结而彻底松懈彻底瘫痪彻底崩溃,奄奄一一息。

    门,轻轻开了。她赤着双脚走了进来,走到床边,屏息敛气地站立着,像一
个幻影飘人淡蓝色的梦中。

    他凭直觉感到了。他不睁开眼睛,不动。希望她以为他睡着了,走开去。他
不需要她的怜悯和安慰,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安慰。别人的怜悯和安慰对他的
心灵不过是水,而他的心灵不是白菜花,不是水仙,它是一个具有生命的胎儿,
需要的是血液,他自己的血液。每个强硬的人都应该是他自己心灵的母体,他愿
做一个无比强硬的人。如果她此时此刻对他说出一句怜悯的或安慰的话,他会无
法忍受,会觉得受到了侮辱,甚至会从床上跳跃起来。

    粗鲁地咒骂她,将她驱赶开。

    然而她没有说话。不动,也不离去。在淡蓝色的幽光下,她久久地注视着他
的脸。

    他听到了一阵郗郗簌簌的声音。他不知她在做什么,他还是不睁开眼睛。

    他觉得她轻轻掀开了他的被子,她一声不响地躺在了他的身旁! 她那赤裸的
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她的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肩膀,抚摸着他的胳膊,抚摸着
他的一只手,随后,握住了他那只手。

    她那温暖的、柔软而颤栗着的身体,更紧地依偎向他的身体。

    他感到一股强大的电弧倏然间通过了他的全身。他从那种不是醒着也不是睡
着的状态中堕入了一种不是死了也不是活着的无底的深渊。他的血液如同岩浆一
般在他的血管里炽热地急速地奔流着。她的呼吸并不急促,却似一阵阵飓风将要
裹卷着他把他扬向空中!

    他不睁开眼睛。不说话。不动。

    淡蓝色的幽光笼罩着他们。他以为是一个梦,又明知不是一个梦。他以为她
是一个虚幻的魂灵,又明知她不是什么魂灵。她是一个活生生的赤裸裸的温暖的
柔软的女人的身体。他能够感觉到她真真实实的存在。他可以抚摸到她,可以拥
抱住她。他无比强烈地渴望这样!

    一片火焰在他闭着的两眼中燃烧。

    一只只大黑蝴蝶在他封闭的视觉中飞舞。

    他不睁开眼睛。不说话。不动。

    那片火焰将他的心也燃烧起来了。

    她的手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她的眼泪滴在他的肩头上。

    她的身体离开了他的身体。

    淡蓝色的幽光笼罩着他们。

    她也不说话。不动。静静地躺在他身旁,不再颤栗。

    他们仿佛是两个布娃娃被“玩家家”的孩子并放在一起了。

    许久许久,他们沉默着,静静地躺着,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又似乎感觉不到
对方的存在。

    终于,她又轻轻掀开被子,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无声无息地下了床,却仍
站在床边,注视着他的脸。

    淡蓝色的幽光朦朦胧胧地映衬着她那赤裸的身体。

    她徐徐地转过了身去,像个幻影似的,无声无息地弯下腰拾她的衣服……

    突然,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得那么紧那么紧!

    那个“玩家家”的孩子不是个只喜爱布娃娃的孩子,它是命运。

    它以击溃人的理性为骄傲,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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