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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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城 作者:梁晓声- 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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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之前便迈进他家的门坎。不是没有这种勇气,而是不愿那样。她必须使他知
道一点,她对他没有什么罪过。她要毫无愧色地要他将她心甘情愿地带进他的家。

    她终于看到从她并不陌生的那个小院里走出了一个人。像是他,她又怀疑不
是他,因为那个人穿着一套蓝色的铁路工作服。

    她仿佛戴上了一副浅墨镜,初春三月的和暖阳光下的一切,都变成了淡淡的
幽蓝色的。

    那种淡淡的幽蓝色啊,对于她,从今以后,将是世界上一切绚丽多彩的颜色
之中最最美好的能够浸染到她心灵里的颜色!

    她心中暗暗说:别了,你激动过我感动过我使我的灵魂那么颤栗使我的肉体
那么冲动的淡淡的幽蓝色。

    同样深度同样感受同样体验的爱,只有从同一个人身上才能获得,两个好人
也不能够替代。正如果酒是果酒,白酒是白酒,甘蔗是甘蔗,冰糖是冰糖。她来
找他不是被爱驱使,而是被良心鞭赶。

    当那个人渐渐走近,她才判断出,正是他。

    她从容地迎着他走去。

    他走路时还像她记忆中那样,低着头,迈着大步,似乎一边走一边心事重重
地思考着什么严峻的事。

    当她走到离他四五步,叫了他一声:“王志松! ”

    他这才抬起头来。

    “你……”他双脚生了根似的,牢牢地僵立在她面前。

    “我。”她十分镇定地回答。

    “你为什么叫住我? ”

    “我来还你的良心债。”她忽然觉得对他十分陌生了,并非由于他穿上了一
套崭新的蓝色的铁路工作服,还因为她一时理不清的别的某些变化。眼睛看不出
来的,心灵却观察到了,心灵从来都比视觉更细微更敏感。

    “良心? 我们谁都不欠谁的了。我送了你结婚礼物,你丈夫请我喝了喜酒,
我和姚守义严晓东还补了份子钱。”

    “花圈烧了,我人还没死。我来做你的妻子。”

    “是被驱逐出来的吧? ”

    “如果是被驱逐出来的,我绝不会找你。现在你回答吧,要我,还是不要? ”
在他听来,她最后两句话的意思是——无论你怎样回答,我们的账都算一笔勾销
了。

    对于她如此直截了当的问话,他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他觉得她已完全不是当年在兵团时连公众都承认是“属于”他的那个徐淑芳
了。她过去从来也没用这么一种硬邦邦的口气对他说过话,也从来没有用这么一
种硬邦邦的口气对任何人说过话。

    他觉得她身上少了某种东西,多了某种东西。

    记得在兵团的时候,每当他感到不顺心的时候,常常无缘无故地对她发脾气。
而她总是那么温顺地有时甚至是可怜地容忍着。

    有一次,她在井台边洗衣服,他因为她在团里看病时忘了给他买回一双海绵
底球鞋,当着不少男女知青对她大发了一通火。她却一句也不与他争吵,低着头
默默洗衣服。他发够了火,脱下自己的脏外衣扔进她的盆里,大声说:“先把我
这件洗出来,我等着穿! ”

    她便放下正洗着的一件衣服,一边落泪,一边先洗起他那件衣服来。

    黄昏后,他约她陪他到小河边散散步,她照旧陪他去了,并且丝毫没有因为
白天受委屈而对他流露出什么不愉快的神色。他要她为他唱那支她已不知为他唱
了多少遍的“在这里……”她照旧唱。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用那么一种硬邦邦的口气说出那么一些冷冰冰的话


    但她今天毕竟是主动来找他了,还对他说:“我来还你的良心债。”“我来
做你的妻子。”

    于是他彻底宽恕了她。同时在她面前,在她镇定的注视下,又一次产生了对
她的罪过感。

    “你……为什么早不来找我? ”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自己能够平静地看着你,能够平静地跟你说话了。”

    “你……现在不恨我? ”

    “这话应该我问你。”

    “你……那么说你原谅我了? ”

    “这话也应该我问你。”

    他本想对她说:“不,我不要你做我的妻子了! 我不想改变命运已对我们决
定了的安排。”但他说不出想说的话,因为他还爱她。

    多少日子以来,他希望从记忆中抹去她的影子,从心中摈除她以前占据的位
置,却办不到。多少日子里他一直在猜测着她的生活,幸福? 还是不幸? 后悔了
? 还是陶醉在新婚燕尔中?

    “你……变了。”

    “我自己知道。”

    “他……对你好吗? ”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顶替你返城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

    “……”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现在他不必详问便可以想象到,城市在她返城后的那些
日子里,曾怎样地像她那没人味的后妈一样冷落过她,抛弃过她,欺负过她,凌
辱过她,虐待过她,逼迫她做出了违反她良心的抉择。如果他早能想象到这些就
好了! 为什么应该想象到的却没有想象到? 这是他欠她的良心债。彼此偿还,彼
此抵消吧!

    他又说:“我已经有正式工作了。”

    她苦笑了一下:“我很高兴,你能够养活我了。”

    她脸上却一点高兴的表情也没有。

    他们的心都想要向对方靠拢一些,但他们互相都感到那么陌生了,而且都无
法掩饰这一点。

    “我妈妈和我妹妹常念叨起你,我一直对她们隐瞒着你的……

    情况。“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因此而感谢你吗? ”

    “不,我的意思是,她们见了你心情会很快乐的……”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心情怎样? ”

    “我们别……彼此再伤对方了! 走! 跟我回家吧! 我请求你了! ”

    “不必请求。因为我是主动来做你的妻子的,应该请求的是我。”

    “别用这么冷冰冰的语调跟我说话了! 我们不是互相都原谅了吗? 我们和好
吧! 像当年在兵团时一样! ……跟我回家吧! ……”

    “像当年在兵团时一样……”她又苦笑了一下,平淡地说:“那么好吧,你
带着过去曾‘属于’你的姑娘,现在又重新‘属于’你的女人回家吧! ”

    “你是真心这么决定的? ”

    “我是凭良心这么决定的。”

                                 13

    男人啊男人,他们对女人的理解有时是那么深刻,深刻得远远超过了女人们
本身所可能具有的深度;他们对女人的理解有时又是那么肤浅,肤浅得像一年级
的小学生对“女人”两个字的理解一样。他竟没有听出来,她的回答,和他的问
话之间,隔着怎样的一道堑壕。真心与良心,这是两个星系。前者中旋转着的是
普遍的人性的行星,后者中旋转着的是普遍的道德的行星。

    “那么你跟我回家吧! ”

    “我正期待着你说这句话。”

    于是,他在前,她在后,一同向他家走去。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说:“你和他的关系,你就不要出面了,一切由我办
理。”

    她回答道:“你无法办理。”

    “为什么? ”

    “离婚手续需要夫妻双方同时办理,这是我结了一次婚才学到的一点法律常
识。”

    这回轮到他苦笑了。

    没走多远,她忽然说:“你站一下。”

    他站住了,转身疑惑地望着她,见她表情异常严肃,以为她将要在这种时刻
向他提出什么条件。城市既然将她变得在他看来陌生了,也完全有可能将她变得
世俗了。如果她真提出目前一般姑娘们斤斤计较的什么条件,哪怕是他不难办到
的,他也准备只用一句话回答她:“滚回那个人家里去吧! ”

    她两眼望着他,平静地说:“我要告诉你,在昨天夜里之前,我的身体没有
允许一个男人占有过。我和他虽然在法律上结了婚,但你在我们的婚礼上送去的
‘结婚礼物’,使我和他一直没有像一对夫妻那样共同生活过一天。我曾盼望你
去找我,把我从那种似夫妻又不是夫妻的尴尬生活中拽出来,但是我白白盼望了
许多日子。我也欠他的良心债,比欠你的良心债还要多。我要报答他,凭的是真
心,不是良心。所以我昨天夜里主动把我自己的身体给予了他……我已报答了他,
所以今天才来偿还你。同样用身体。我只有身体,没有别的……”

    听了她这番自白性的话,痛苦的、内疚的、负罪的、忏悔的、乞求宽恕的和
愿受惩罚的几种表情,同时呈现在他脸上,凝固在他脸上。他那张脸仿佛顿时苍
老了百岁!

    他呆呆愣愣地瞪着她。

    “你不后悔在我需要你拽我一把的时候你却在仇恨我吗? ”

    “淑芳……”他的声音发抖。

    “将一个和别的男人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作为妻子,你不会觉得是一种耻
辱吗? ”

    城市! 城市! 你将我当年所爱的温柔的单纯的软弱的容易羞涩的一个姑娘改
变成了什么样啊! 从前她听到别人说出她刚才说的那一类话便会面红耳赤,垂首
低眉地扭身走开。而今天她两眼望着他,面对面地,语调平静得近于刻板地对他
讲她和另一个男人的肉体关系! 他几乎要大声喊叫:不,不! 这不是我当年所爱
的姑娘! 不是,不是! 你到底是谁?!

    “你将来不会后悔不会厌弃我吗? ”她的语调仍然那么平静。

    他却并没有大声喊叫起来。

    他那倔强的双唇微动了一下,只从口中推挤出一个字:“不! ……”

    他们对视片刻,又向前走。她的脚步加快了一些,开始和他并肩走着。

    “大娘的身体好吗? ”她低声问。此时,她的语调才变得温柔了。那正是他
所熟悉的当年听了感到亲近的语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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