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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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六辑)-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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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哭了,那句话是一种莫大的侵犯,她哭着冲出教室,上了火车,一直跑到母亲身边,
她把那张条子给了母亲,母亲惊恐地问:
    “没出事吧?”
    玫呆呆地望着母亲,难道这不是一件事儿吗?
    那个男生因此受到记过处分。
    其实,那真不算什么事儿。同时也用不着再为那个男生被处分而负疚,那同样不算
什么事儿。
    玫对那个小男孩说:
    “我为什么要告发你?真可笑。”玫还想对小男孩说,你读过莫泊桑的《羊脂球》
吗?没有,你就去读,你连起码的爱国主义都谈不上。你做出英勇就义的样子,去偷偷
摸摸脱女孩子的裤子,这不为难你自己吗?小男孩高尚的头颅不能为他的脱掉女孩子短
裤的双手负责吗?不能,头颅是口号,口号不能为龌龊行为负责。口号不是阳光,这虽
然也普遍,却不能普照历史,也不能普照现实。小男孩的手就是这样无责任心无原则无
政府主义地伸到了她的裙子底下。他因此在玫责问他读过《羊脂球》时,他无法回答,
他丧失了革命的理性、原则、道义,也丧失爱国主义精神,他也于是丧失了由多种成份
组成的英雄主义人格。
    到铁路运行正常时,玫回到了学校,她担心有人会问她,你母亲患什么病?但人们
把电报的事给忘了。
    学校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切照常。
    到毕业的时候,玫知道自己要去南方,她记起了发育不良的小男孩和那座城市,她
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依然在那里。
    因为她的诘问没有得到回答,这便成为一个心结。
    小男孩都喜欢说我爱你,这其实是对女孩子的撒野。小男孩需要的是不告发,在光
天化日之下那种慷慨激昂的表演将不复存在。只要不告发,人们就可以各行其是地过日
子。不告发就是某种效果,人们有这种需要,需要这种承诺。人们又不相信这种承诺,
这世界才相对平静,被告在未告发之前就满足了,没有绞架,也没有就义的英雄。

    5.个人思想资料与恫吓综合症

    日记,成为某种伎俩,是一种潜隐的文化现象,它已经成为简短的历史和传统了。
在测谎技术不被普及之前,日记是窥测灵魂和隐私的重要途径。日记是破译灵魂的密码,
要洞悉人的灵魂就像读文献资料一样通读个人的日记、心得、体会,包括他的读书摘要、
书信、留言等等。灵魂就像细菌一样隐伏其间。观察灵魂的人根据那些有关灵魂的文献
资料作出判断,哪一类的灵魂高尚,哪一类的灵魂卑鄙,哪些思想优良,哪些思想恶劣,
哪些情感健康,哪些情感龌龊。当然,这样的结论必须是那些有关灵魂的文献资料真实
可靠,不带任何欺骗性必须忠实于同一类型的灵魂。当有人对那篇有名的《绞刑架下的
报告》提出质疑以后,人们对那位一直被当成反法西斯英雄的灵魂高尚与纯洁同样产生
了质疑。文献资料的破绽会瓦解已经成立的英雄形象。反法西斯的英雄有可能成为法西
斯的走狗,人类的历史神经也应该越来越坚强,以承受意外的历史事故。
    也许一个人的灵魂在有关灵魂的资料里部分是真实的,但因为不真实的部分灵魂就
成了全部的不真实,《红楼梦》里说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灵魂考察者无论是神父、牧师或是世俗化的一般的思想灵魂工作者,他们对灵魂的
要求是极其苛严的,他们要求灵魂百分之百的纯度,好里不夹坏,坏里不夹好,没一点
杂质。然后概括出某种精神品质,成为典范,成为行为、秩序,使灵魂跨过宗教哲学、
精神哲学,进入伦理学和国家社会学的范畴,进而使灵魂变成每一个社会成员的灵魂拷
问,宗教的十字架成为一种改造灵魂的技术手段。我们的日记记载了我们的思想,像后
来人们的一句玩笑,我们的日记是死人留给活人看的。这是一种严肃的询私舞弊,因此
获得一份虚假的遗产。
    我们忠实的记忆,总是深刻地提醒我们,个人的思想情感总是与国家社会利益相关
的,我们因此是最为谨小慎微的君子,从来不曾胡思乱想过。我们是优秀的公民,我们
的灵魂也很优秀。
    玫写日记的年代,假酒假烟伪劣商品尚未泛滥成灾,日记早已成为一种灵魂作弊的
普遍现象。在日记中把灵魂一律饰得金光闪闪,然后披露那些日记。在思想依然领先,
政治依然挂帅的年月里,那些红色道德的日记统统成为一种人生秘要,而在红色的阵营
内部,问题往往出在那些把日记写得最好的人,一位空军指挥官说,我们对那些爱讲怪
话发牢骚思想上靠不住的飞行员当然不放心,而驾机叛逃的往往是让我们没有理由不放
心把日记写得无比赤诚的飞行员。这位空军指挥官是一位政治思想工作者,他抱怨一些
飞行员把写日记当成一种极卑鄙的伎俩。极端的忠诚是为了叛变。
    我们每一个别的社会成员,都不是要驾机叛逃到并不存在的一个什么地方的飞行员,
我们脚踏实地,我们为什么要在那么多场合,甚或日记里振振有词地作假呢?我们既不
是叛徒,也不是间谍,我们为什么不坦然和真诚一些呢、或者我们的灵魂就是叛徒和间
谍,我们害怕自己的灵魂,患有灵魂恐惧症。在我与你互相作假和欺骗的时候,除了我
们的灵魂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要防范的只是自己的灵魂。于是,我们制作了一位
假证人,这位假证人就是上帝。
    我们有理由对灵魂困惑,它或许没有。历史和人生也是虚构,只有谎言才是真实的。
既然如此,谎言又有什么用呢?它需要掩盖什么呢?
    玫的日记不是为了披露的,她需要隐藏着,那是女孩子的隐私。隐私是让人兴奋和
惊奇的,想想我们这些正人君子的公众化的生活,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灵魂的羞耻,
这与灵魂相随的部分只作为少女的隐私保留着。放屁吐痰耍无赖都可以成为公众生活的
一部分。谁都可以得意洋洋和理直气壮地继续生活下去。
    玫的日记里记下了那段日子那座路途中的有着革命的历史传统的城市,记下了那位
发育不良的小男孩,记下了那晚的停电和小男孩的声音和与那声音相悖的解下女孩子裤
带的手。她还记下了所有的感觉和局部疼痛。当校方要求每个人在混乱的夏季的去向必
须交代清楚的时候,玫交出了自己的日记。而疼痛是可以作为强奸证据的。给拳王泰森
定强奸罪的依据就是疼痛。那时候泰森的强奸案还未曾发生,世界新闻热点在别处。在
那些和平岁月不痛不痒的地方。
    不久,玫听说给那个小男孩定了强奸罪。玫觉得那小男孩很可怜,她实在无意告发
她。那发育不良的小男孩怎么能强奸她呢?他那么弱小。她觉得那尖利地刺人她的灵魂
和肉体的不是那小男孩,而是别的什么。她又接着听说那小男孩在判罪之前自杀了,卧
轨,他的尸体收起来才一小纸袋,酱猪肉似的。
    玫停止了月经,再也不来。不用看医生,她自己也知道不是受孕,而是性生理改变。
她对劳伦斯的小说失去了阅读兴趣。对女人,劳伦斯怎么可能全体验过?
    玫收到了一个牛皮纸包裹,一个日记本,那位小男孩的。玫恐惧地不能翻看它们,
她只是勉强地翻看了最后那可以当作遗言的几行字:
    ……你美丽得像真理,没有缺陷……然后,是你背叛了我,不是我背叛了真理……
再然后,我走向一部小说的结局,这不是托尔斯泰的罪过,是那条铁路离我太近……再
然后呢?不会有然后了……
    玫忿忿地想,他为什么要把这本日记寄给她呢?他想侵犯了肉体还要侵犯灵魂吗?
    玫还觉得那个小男孩死死地压在她身上,让她透不过气来。
    玫反复地照着镜子,我美丽得像真理吗?玫想。她扬了扬浓而长的睫毛,动了动嘴
角。在小男孩那里,真理就像我在镜子里的模样吗?真理是镜子里的一件事物,它是现
实照给它自己看的倒影。
    铁路是个错误,离小男孩太近了。

    6.没吃过野草莓的女孩也没有杀死一个诗人

    玫觉得错误是自己,而不是钢轨,铁道。早在玫出世的一个世纪以前,那个叫詹天
佑的中国人把钢轨铺到了万里长城下,那是有名的人字形铁路——如果玫没有背错中学
历史课本的话。
    有了铁路、钢轨,我们仍然可以自由地延生,自由地活着。只要我们不发生错误就
不会卧轨。有了良好的自杀条件,也可以避免自杀。建设铁路,是为了运输,铁路是国
民经济建设的动脉。是活的象征,不是死亡。
    玫觉得自己是轧死小男孩的轮子和钢轨,她觉得镜子里的倩影是一个与自己完全敌
视着的她,“你美丽得像真理”……那个“她”一定附着了某种魔力了。她怔怔地望前
“她”,她有些可怜起“她”来,没有妈妈那封不真实的电报,没有那样一次同样不真
实的旅行,“她”怎么会变成梦魇一样的女孩?她既然美丽得像真理,又怎么可能是一
个错误。
    小男孩自杀以后,有人找到他一些诗的遗稿,为他筹钱出了一本诗集,那本诗集的
序言中写道,一位天才年轻诗人为了他爱的虚幻的偶像自杀了,他爱的那个女孩与他失
之交臂,他连她的名字也说不上,而她却是他唯一的爱。诗人思念着那个女孩,当他听
人讹传那个女孩死了的时候,他久久地为她哭泣,然后他自杀了。诗人自杀以后,人们
从他的胃里只发现几瓣桔子,他死在去凭吊爱之偶像的途中,他的血溅在山海关外的一
截铁轨上。那儿的草和石头对他很陌生。在列车使他脑浆迸射之前,他模模糊糊地记起
吴三桂的故事,记起“九·一八”那支流亡的歌,记起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这块土地被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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