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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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5年第5期-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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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深圳实现自己的梦想。我不是有意要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我其实是在乎方茵梦的,但我当时一心想离开云雾山,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反对意见,哪怕是好朋友的。方茵梦不在乎我说那样的话,她比我年长,她是一个活在自己梦中的女人。她对我说,我了解你,医生是唯一适合你的职业,你和我一样只懂得和病人相处。我听不进她的话。我的心被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激动着。 
  其实,根本的原因不在这里,根本的原因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只要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还在那里,我的辞职报告就永远都不会被批准。从我到达医院的第一天,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就开始用各种理由接近我,他那双白眼球比黑眼球多的浑浊的眼睛,是我在云雾山精神病院的噩梦。那个戴着眼镜的院长,像噩梦一样追逐着我,即使我已经离开了云雾山,他还是没有放过我。 
  方茵梦不知道这些,她跟我的处境不一样,她是为了自己的爱人到云雾山来的,即使像院长那样的男人,也对她保持着一份敬意。而我不同,我是勾引过名医商岸的坏女人。我像海丝特·白兰那样,胸前刻着一个红色的A字。 
  事情就是这样,以我不喜欢的方式发生和发展。得到我被除名的消息时,我刚丢了工作。而且,那是我第一次失业。 
  从那次以后,直到成为“全职太太”以前,不停的失业和求职构成了我在深圳的全部生活内容。 
   
  六 
   
  在云雾山当了几年的精神病医生以后,正像我的丈夫说的一样,我变得有点傻了。我根本无法适应深圳的生活方式。就像那首歌里唱的那样,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到深圳以后,我曾经想过去做医生,刚好我丈夫的一个小学同学开了一家诊所。我不知道我的丈夫是怎样找到他的小学同学的,到深圳以后,他在许多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都是我在云雾山的时候没有发现的,令我吃惊。我的丈夫约他的小学同学见面,他的小学同学看到我以后,马上就答应让我去,而且,给的薪金不低。我的丈夫说,他的小学同学其实只上过医学院的函授班。但那天见面的时候,他开了一辆凌志。他走了以后,我的丈夫酸溜溜地说,真是艺不如技啊!看来,我还得指望老婆养活。 
  但我很令我的丈夫失望,我并没有去他的小学同学那儿上班。我丈夫的小学同学的诊所开在郊外一家汽车修理所的楼上,整个诊所里充满汽油和汽车胶皮的味道。而且,我发现他的小学同学开的是一家性病诊所,他让我去负责诊所的妇女病房,具体地说就是负责人工流产。可我无法在一家性病诊所里给女人流产。我对我丈夫的小学同学说,我不能胜任这个工作,我以前只当过精神病医生,没有做过妇科手术。我丈夫的小学同学说,医学都是通的,小赖以前还是护士呢,现在干得也不错。这不,生意好得忙不过来,客户得提前几天预约,我这才考虑扩大规模,把你聘来当医生。人流最简单啦,赤脚医生都会干。别怕,出了事我负责。 
  听完他的话,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话都在心里翻滚着,就是说不出来。我是为了当眼科医生才去上医学院的,尽管后来做了我不喜欢的精神病医生,但我做的仍然是医生,是救人于不幸的职业,而现在我丈夫的小学同学给我说的是生意,在他这儿,没有病人,只有客户。当我做医生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把我的病人当做客户,尽管他们都要付钱,但他们是病人,不是客户。而且,我闻惯了医院里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性病诊所里刺鼻的胶皮和汽油味道,让我的肠胃一阵阵紧缩。看我不说话,他又说,是不是以前在大医院干,丢不下面子?你放心,在深圳,只要有钱就有面子,没人问你的钱是怎么来的。我说,我真的干不了,不是面子,是能力不行。我丈夫的小学同学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了我几分钟,然后说,有魄力,一来深圳就炒了老板的鱿鱼。不过,我奉劝你一句,在深圳千万别对人说自己没有能力。这时候,从里面一间屋子里传来女人尖锐的叫声,接着是小赖的更加尖锐的叫声:叫什么叫!忍着点,舒服的时候忘了!痛不死的!小赖的声音,像利器在玻璃上划动一样,让人心里一阵阵发紧。女人尖锐的叫声还在继续着,我丈夫的小学同学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悠闲地翻看着当天的《深圳特区报》。哇!我的股票!牛了!他开始打电话委托证券公司给他进行交割。我就站在他的对面,而他,好像我已经隐形了一样。 
  在女人尖锐的叫声中,我的胃肠全都绞到了一起。我紧咬着嘴唇冲到街上,然后把一大口酸腐的液体喷了出来。 
  比我丈夫的小学同学更令我吃惊的是我的丈夫。从我丈夫的小学同学那儿回到我们在布心花园租来的房子里,我浑身冒着冷汗,仿佛要虚脱了一样。喝过我丈夫端给我的凉水以后,我的胃肠稍微平静了一点。我丈夫温柔地说,累吧?我摇了摇头。我对我的丈夫说,他的小学同学开的根本不是诊所,简直是屠宰场。我干不了。我以为我的丈夫会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用他温润的嘴唇吻我酸疼的眼睛。我还记得在云雾山的时候,他曾叫过我天使,他说,你和方茵梦给病人看病的时候,像一幅天使在人间的动人画面。 
  可是,没有!他没有搂我,他把我从他怀里推了出去,不仅如此,他还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以为你是天使啊?干不了,我告诉你,在深圳没有人干不了的事,只有找不到工作干的傻瓜!五千块呀,还不包括红包。你以为满街都是这样的机会? 
  我以前从没有见我的丈夫生过气,在云雾山的时候,他除了画画就是和我一起用一只小电炉做饭,吃完饭我们一起去橘子树下散步。从认识他到我们一起离开云雾山,那么长的时间,我只见过他快乐的样子或痛苦的样子。他快乐的时候像个大男孩,满脸的阳光,发出那种朗朗的富有穿透力的笑声。他痛苦的时候紧锁着眉头,额头的皮肤挤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很深的沟壑,黑眼睛上笼罩着一层迷雾一样的东西,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令我从心里生出一种想要呵护他的柔情。 
  可他生气的样子很难看,愤怒改变了他面部肌肉的位置,使他的脸变了形,像他在云雾山画的那些现代画。我不忍心看下去,我把头转到一边,看着窗户,有一只苍蝇在窗户外面用头撞着窗户的玻璃。我本来还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说,但他让我打消了说话的念头。我只是希望他能够住嘴。可他一点都不理解我的心情,他还在不停地说下去,他的两片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合上又分开,像念着咒语的女巫,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的确都是让我陌生的咒语:客户就客户,那些治疗性病和做人流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嫖客就是妓女,你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你呀,一副小布尔乔亚的伪人道…… 
  我丈夫的话像有毒的汁液一样喷撒在潮湿的空气中,令空气一阵阵颤动,颤动的空气在我的耳朵里发出阵阵难以忍受的轰鸣声,我要窒息了,胸闷得要炸开才能舒服,刚刚平息下来的胃肠重新扭绞在一起,一股酸腐的液体从我的嘴里喷涌而出,溅到我丈夫画的一幅画上。 
  那幅画上画的是我。画上的我在云雾山的橘子树下剥橘子皮,午后的阳光照在我安静的脸上。 
  从我嘴里喷出的酸腐的液体,正好喷在画上那个我的眼睛上,使画上的我看起来像在流泪一样。 
  住嘴!我大叫一声!我看见我丈夫的两片柔软的嘴唇瞬间变成僵直的一条线,空气也突然静止在颤动的状态! 
  他可以指责我任何别的过失,但他不能碰我做医生的良心,对病人的人道主义立场我从来没有丧失过,即使后来,我永远失去了做医生的资格,永远失去了我的病人,我也没有失去我对病人的真诚。 
  我丈夫的脸在灯光下仍然是变形的,他的面部肌肉没有回到以前的位置上。从那以后,他的面部肌肉再也没有完全回到以前在云雾山时的位置上。他在深圳,永远失去了阳光般的快乐和让人心碎的深邃的痛苦。 
  我决定自己找工作,我放弃了继续做医生的念头,甚至连和医生有关的职业我也不考虑,我一心想找一个真正做生意的职业。 
  几天以后,我就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份做业务员的工作,这是我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我的老板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当地人,当深圳还是个小渔村的时候,他是一个经常出海打鱼的渔民。他告诉我他同意雇用我是因为我当过医生。他说他从小就对当医生的人格外敬重。没想到,我当过医生的经历却害了我的老板,使他失去了一笔大生意。他解雇我的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敬重医生的心情。我敢说,我离开他的公司以后,再有当过医生的人去应聘,一定会被他骂出来。 
  生活的戏剧性真是无所不在。 
  我没有做过业务员,对做业务员,我投入了满腔热情,我一天到晚都在外面跑,我是一个敬业的人,但我就是拉不到单,我完全不懂生意是怎么回事,比如我的老板告诉我,你的目的就是把单拉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手段是多种多样的。但我一直没有弄懂老板的话,直到丢了这个工作。 
  我要说,我的老板是个难得的好人,其实他早就该炒我了,试用期间我就没有拉来一笔生意。我的丈夫就很看不起我的老板,他说,像他那样做老板,迟早要关张。我对我的丈夫说,我就不相信做生意比做医生难。我的丈夫对着我轻轻移动了一下脸上的皮肤,做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连肌肉都懒得动一动。 
  如果我能够签回来大华公司那个单,我的老板是不会炒我的,我直到今天也不明白,楚大江为什么不把梅林花园的广告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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