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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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作者: 凌力-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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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坐在广州城外一个码头边的茶楼上,七八成茶客,喝茶、吃点心、聊天、谈生意,堂倌满头大汗托着木盘来往穿梭,大声用粤语吆喝着“虾饺!糯米鸡!”卖唱女子和着咿哑的胡琴用尖尖的声音唱着小调,吃的喝的和人体的汗臭,说笑唱闹和杯盘桌凳脚步响,乱糟糟的气味和喧闹把天福天禄的争论全都淹没了,没有人注意他们。至于钦差大臣的变迁,千里之外被英夷攻占的定海,好像也跟这里毫无关系。
        天禄看看天福和天寿的表情,有意缓和气氛,说:“琦侯爷也知道林大人是好官……”
        “琦侯爷是琦侯爷,你是你,我只问你自己!”天福不依不饶。
        “那还用说嘛!”天禄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还像小时候那样眯成了一条线,扳着手指头比画着,“现如今的世道,十个官儿九个贪,一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清官儿!既清廉又能干的,千里挑一;清廉能干又爱民的,万里挑一;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的,十万个官儿里也未必能有一个……”
        “林大人就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天福认真地说。
        “可这么个十万里挑一的好官,倒为了禁烟,招来夷人祸害,三百年太平天下毁于一旦,又怎么说呢?定海百姓可是日夜在水火中,何人能解民倒悬?”天禄不愧昆丑中的佼佼者,伶牙俐齿,说得天福一时无语对答。天禄于是转向天寿:
        “师弟你说呢?”
        天寿低眉垂目,只不做声。他心里正别扭着。
        他们师兄弟一起从小长大,感情原本不错,天福一向老成持重,大哥味儿十足,而天禄唱昆丑,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与天寿又年岁相近,两人处得更好一些。天寿挨打挨骂哭天抹泪,总是天禄去滑稽一番把小师弟逗笑;天寿遇到什么难处,特别是唱昆旦时常碰到的看客纠缠,也总是小师兄首先挺身而出,干涉解围。那次唱宫戏,打亲王手里救下小师弟,更是天寿一辈子忘不了的恩德。当年二人一同偷跑去澳门,回来受罚挨打,哥儿俩都自担责任互相保护,很义气;而澳门之行长久地成为只属于他们俩的共同秘密,也使他俩比跟别人更近一层。即使两年前他一怒之下出走远行,天寿也能谅解,实在是父亲太不成器,况且是父亲赶小师兄走的,还要杀他,他不走也不行。
        因此,那天在胡家花园骤然见到久别的天禄,天寿惊喜万分,一反常态地大喊大笑又捶又打。可天禄的反应也一反常态,他只是矜持地微笑着,像大人对孩子,像高僧对信徒,甚至像做官的对他治下的子民那样,居高临下地摸了摸天寿的头顶,说:“两年不见,天寿也没长个儿嘛!”天寿立刻觉得受了冷落,真想回他一句:“你不是也没长个儿嘛!”但他没出声,只红了红脸,后退了两步,心里疑惑着,跟最要好的小师兄拉开了距离。
        这两天天禄很忙,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闲来这里一聚。看他长衫马褂,挺胸扬头,慢条斯理,满嘴官话,干吗那么神气活现?不就是给新来的钦差琦侯爷当差,无非跑跑腿儿送送信、端个茶递个水儿的,有什么大不了!大师兄还在林大人手下当着抄写书吏呢,也没兴头成这样!跟身材修长、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大师兄一比,他显得那么矮小那么黑,脸又方下巴又翘,更像一把大铁锹了!
        那日一见他竟跟鲍鹏那家伙在一起,天寿就满肚子疑惑,直对着脸逼问他。他慌慌张张地反复解说,说他是在山东搭班唱戏时碰到鲍鹏的,他乡遇故交,总比别人情厚些。所以,后来鲍鹏因通夷语知夷务被琦侯爷聘为亲随通事的时候,也就引荐他去琦侯爷处当差。他为了回广州探望师兄弟,还省了盘缠,也就顺水推舟一道南下了。可为什么这两天一问起他跟鲍鹏他乡巧遇的来龙去脉,他就支支吾吾地瞎打岔呢?那鲍鹏原是英夷大鸦片商颠地的娈童,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难道他也违背祖训暗地里卖身当了像姑?那也太下作了嘛!……再说朝廷的战呀和呀的,与我们这些下九流的优伶仆役有什么相干,他犯得上对自家兄弟这么变脸变色吗?
        天寿于是耷拉着脸说:“净讲这些有什么意思!……都不认得这地方了?二师兄肯定早就忘记了!”
        天禄一愣,看看天福,天福又疑惑地看看天寿说,这茶楼有什么古怪吗?
        天寿极其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都忘了?……这不是两年前咱们分手的地方?我和大师兄悄悄来这儿给二师兄送行。那会子难舍难分,千叮咛万嘱咐,总算团圆了,见面又争啊吵的,真没劲!”
        天福天禄互相看一眼,天福又笑又叹,说:“可不是吗,真糊涂了!”
        天禄环顾四周,笑道:“两年多了,一点也没变嘛!……怪不得约到这儿来聚,离大下处挺远,我还直疑惑呢!”
        天寿跟天福交换了一道目光,说:“不全为了旧地重游,真的有事。”
        天禄一笑:“什么事?还跟我卖关子?”
        天寿垂下眼帘不看天禄,说:“在这儿等师傅。他今天来广州。”
        天禄猛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瓜子碟儿带翻了,瓜子撒了一桌一地。天寿咬住嘴唇不吭声,天福叫一声:“师弟!……”
        天禄才慢慢坐下。
        兄弟们重聚这几天,天禄从来不提师傅,天福天寿知道他一肚子怨气,也就一字不说。今天连招呼都不打,竟叫他来同师傅见面,这让他很不高兴。但他从小到大,在小师弟面前就没真的拉过脸,现在就更不能了。他冲着天寿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说:“出来得久了,我怕府里有事,先走一步,行吗?”
        天寿小脸一板,说:“早知道是这么个大忙人儿,谁敢请你来呀!……你刚才不是问何人能解民倒悬吗?等你见了我爹爹你师傅,就知道了!等着吧!”
        “真的?”天禄随口一问,伸手去为小师弟整帽子。天寿因为面目姣好如美女,为避骚扰,出门在外,总戴一顶很深的、帽边儿一直压到眉际的瓜皮帽。现下这帽子快要遮住眼睛了,天禄把它朝上推了推,又顺手拂去沾在天寿面颊上的一粒瓜子皮。不料,刚触到他的下巴颏,天寿竟浑身一紧,动作奇快,啪的一巴掌扇过来,重重地把天禄的手打开。这一声很响,招得周围好几个茶客都回头来看。事出意料,刹那间,弟兄三个都呆住了,很是尴尬。
        半晌,天福带了几分责怪小声说:“韵兰,看你,这是怎么了……”
        天禄哈哈一笑,说:“师弟这两年长了劲儿,要在哥哥身上试巴试巴?可哥哥我浑身粗皮糙肉,硬得像石头,别把师弟的小嫩手给硌着了!”
        要在从前,天寿要么破涕一笑,骂一声“铁锹!”要么挥着两个小拳头朝天禄背上一阵乱擂,事情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天寿却低了头,垂下眼帘,拘拘束束、别别扭扭地嘟囔着:“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没了下文。
        天福赶紧想引开话头,急切间竟找不到题目。倒是天寿,抬头朝窗外开阔的江面看了一眼,说:“有船来了,我先去瞧瞧。”说罢站起身,离座前,眼睛从天禄身上扫过,故意扭头避开,竟使天禄心口猛地一缩,差点儿打个冷战,呆呆地望着他下楼而去。
        天福俨然天寿的保护人,替他解释:“师傅没按时到,小师弟是着急了。”
        天禄无可奈何地笑笑:“没当像姑,倒长了红像姑的脾气!”
        “可别当着小师弟说这个!”天福连忙提醒,“他非跟你急眼不可!如今他越是唱得红,脾气就越是古怪。一到生人面前,他就跟浑身扎了刺儿也似的,绷得紧紧的。那些见了唱小旦的就动手动脚的浮浪子弟,在他那里碰了几回硬钉子,也都不敢招惹他了。”
        天禄笑道:“我倒不信了。子弟们反会怕了伶人?”
        天福也笑了:“早先自然是因为有胡昭华撑腰,这两年为兄我给林大人当差,也算沾光吧!”
        天禄微微皱起眉头:“戏饭不是好吃的,那胡昭华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师兄你既已跳出这个苦界,何不挈带师弟呢?”
        天福连连摇手:“不要提起,我也闹不明白。当初林大人原是要我们兄弟一同进府当差的。虽然出了点乱子,过后林大人不但免罪,还任用如故。师弟却无论如何不肯当差了,仍要去唱戏,怎么劝也没用。唉!如今在广州唱几个月,到澳门唱几个月,竟是越唱越红了……”
        “出了什么乱子?”天禄追问道。
        “一句话说不清楚……”天福皱皱眉头,完全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
        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次重回广州,天禄原本一团兴奋和喜悦。自己一个唱丑角的戏子,能混到为钦差大人当差,光彩自不待言,还能挈带师兄师弟脱离苦海也说不定呢。可是天福见到他又惊又喜过后,听说他在为新任钦差做事,立刻就不大自在,脸上带出许多疑虑。原来天福竟在被革职的林大人手下做书吏!两家主人的尴尬关系,使兄弟之间也说不出的别扭。好在天福为人宽厚平和,天禄又善于以滑稽化解难堪,大面子上还看不出什么来。
        天寿就不同了,毫不掩饰对二师兄的冷淡,这叫天禄特别受不了。今天突然把他找来迎接他最不想看见的柳知秋,恐怕也是小师弟在故意难为他。趁着小师弟不在场,天禄决心问个究竟。
        “师兄怎么会到林大人手下当差的呢?”
        “说起来,还是打师傅身上引起来的呢。”
        一提师傅,天禄就又不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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