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非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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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非善类-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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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行过来,一刀刺穿左腹,落下一滴泪来:“你早些投胎做人,这辈子也许还能再作朋友。”
你我岂非仇人,不然何必以命相搏。可若是仇人,又何必落下泪来,莫非这世上,当真最相知的,却是仇人?
这本该是古往今来所有武林大豪杰共同的原则。
他们以为,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仇敌。仇敌与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可韩越只是普通人,他从没想过要做甚麽大侠。
大侠与普通人又有甚麽分别。
世人岂非常喜欢问些分别。相对的,无关的,相近的,只要不一样,就想晓得究竟是甚麽不同。
譬如天与地,譬如男与女,譬如睡与死。
其实无聊又无趣。
睡过去与死过去的分别若在是否还能醒来,那睡过去何以会终成死过去。
答案很简单,早晚而已。
现在屋内的三个人,都闭目侧卧,猛一看,又怎知是睡过去了,亦或是死过去。
韩越早不知甚麽时候睡着了,就连左颊上的酒窝都似熟睡一般,满载着眠意。淡之面色驼红,浑身酒香,呼吸沉稳。绯华缩在白裘里,手上半握着酒杯,头微微一偏,手上一抖,酒杯落在地上。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酒杯未碎,残酒散出,漫室飘香。混合着麝香的甜腻,竟蒸腾出一股异样的情愫。
那细微的声响,如同霄汉闪耀天河,看得见却听不到。

那三人岂非本就看不见。可偏偏有一人慢慢的睁开眼,缓缓立了起来。他走得很慢,这屋子本不算很大。他也走得很轻,他甚至走得非常谨慎,仿佛这屋里关着甚麽洪水猛兽,一不留神就要被啃得尸骨无存。
暗流涌动岂非本就是说表面平静无波。
他走到一人面前,定定立了足一刻钟,这才缓缓自墙上取下宝剑来。出鞘,寒光一闪,映得炭火有些寒意。他提着剑柄,再回身那人跟前,扬剑刺出。
没有挣扎,没有哀鸣,只有暖暖的血流出,只有四目相对。
“为甚麽?”
“我岂非欠你一剑?”
“此事与你无关。”
“你又不是我,怎知无干?”
一人气结,一人轻笑:“只有你才骗得过他。”
“我并非有意偏他。只是…一言难尽。”
“无妨,你我时间岂非还有不少?”
“唉,蠢材。”
“在你面前,我何时聪明过。”
“废话少说…我晓得此庄秘道,且先出城。”
“一切依你。”
脚步轻捷,少时已隐去,寂寂无声。而那剩下之人,依旧闭着双目,嘴角若有似无挂起丝微笑。
又有人轻道:“皇上,他们走远了。依您的吩咐,不曾阻拦。”
绯华这才张开眼睛,微微摇首:“彼时,小捕快为了八拍替朕挨了龙四一刀。此刻,龙四为了八拍替朕挡了一剑。你说,朕这是该谢谁?”
“皇上洪福齐天,诸神庇佑,哪儿用谢甚麽凡夫俗子。”
绯华也不言语,垂下脸来瞅着,那杯口旁的酒渍早渗入毯子里,只留下淡淡馨香。
“皇上?”
“你说…朕是不是又错了?”
“皇上怎麽会错。”
就是错了,也还是皇上,哪个敢说不是?绯华面上笑着,心里叹口气,直愣愣盯着地上血渍发呆。血滴很大,染红了洁白的地毯,显得尤为刺目。
绯华却有种说不出的舒畅。
弥漫着方才的酒香,此刻添上这些血腥气,竟叫黑夜有了春暖花开的错觉。
绯华缓缓靠了下去,合上眼睛,回到了三月的慧林镇。

慧林镇,东头第二家,那间柳树后的小屋。
绯华醒过来时,半边身子毫无知觉,喉间又疼的紧,发不出一点儿声儿。也就叹口气,抬眼打量身处之地。
小小一间屋,土墙光洁,上头甚麽都没有。没有书画,没有神贴,只是墙,却挡得住风霜雨雪,如此平和柔亮岂非是墙的本分。
床对侧的小窗半启半掩,掩映了迷离的春光。杏黄桃红,莺歌燕舞,泄进来的这一丝一缕,于绯华眼中却胜过御花园的熙熙攘攘。
窗下小几上放了些油纸包,隐隐透着药香。
缓缓看过这一圈,尚有一桌,一柜,一椅,再无其他。
斗室自有天地,岂非龙庭可比。
小门吱呀一声,有人轻笑而入:“算着你该醒了。”
绯华勉力扭头看时,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初一看,面皮白净,秀气得紧。再细细看看,不由叹气,若是天下间男子都长成这样,那朕的后宫算甚麽。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好喉头嗬嗬两声,算是应了。
那人手上端个青花瓷碗,飘着丝淡淡暖气:“你左侧背上中了一刀,伤及内脏,只怕要休养一阵子。”就又笑道,“我是这镇上的捕快韩越,救你的是我师弟王知忧,他是个…大夫;你且安心住着。”
绯华脑中闪出一片白粗布的影子,脸上竟隐隐有些疼。
韩越忙笑道:“我师弟他…只是性子慢些,街坊浑叫个慢八拍,倒不是甚麽坏人。”
绯华一想横竖说不出话来,干脆冷哼一声不理。
韩越却依旧笑着:“你在河里泡得太久,昨夜又凉,不过是中了风寒,过几日自然会好。”却又一顿,“平日我尚需入府衙更值,一天里没几个时辰在这儿。八拍…不多话的,不会扰你清静。只有一条…请务必牢记心头!”
绯华心里一动,不由抬眼看他,只见韩越慎重道:“汤药就罢了,但若八拍取饭食予你,千万别吃!”
绯华瞪圆双眼,韩越有些感慨:“八拍的药吃得活人,可他的饭…不过也许我多虑了,他不喜欢下厨。”
绯华垂下眼来,眼珠缓缓一转,韩越了然一笑道:“平日是我下厨,若有值宿公差,同僚周六会代为照料。”
绯华心里有些犯疑,却也问不出,韩越却递过碗来:“可以用了。”
绯华饮了一口,苦涩粘稠,差点儿没呕出来,正皱眉不想再喝,门却第二次开了。也就看了一眼,那一口唬得硬生生哽在喉头,差点儿没憋死。
白粗布衫子,若隐若现的布鞋,手上也抬着只瓷碗,口里只管嚷:“小捕快——”
韩越转过去瞅了一眼,笑容僵在脸上。绯华依稀闻到股子奇异的味道,看不见韩越的脸,只觉得他背上一抽:“八拍,你端着甚麽?”
连声儿都有些抖。
“饭。”
答得干脆,慢八拍笑嘻嘻的。
这回绯华看清了,韩越的背真是一抽…一直抽:“你弄药就好,平日里这些不都是我来作的?”
“可你最近很忙,还是我来吧。”慢八拍一瞅床上的绯华:“他是谁?”
绯华一阵头痛,韩越拍拍八拍脑门:“这是昨晚你救的人啊,却来问我?”
“哦…”慢八拍低头想了好一阵方道:“可我记得明明救的是只大乌龟啊…”
绯华一口药汁喷了出,咳嗽不休。
韩越皱眉笑笑:“你记错了。”
“不会的,我还专门给乌龟作了饭。”慢八拍摇摇头,“小捕快你不让我煮饭给人吃,那给乌龟总可以吧?”见韩越扳起脸来摇头,就又冥思苦想起来。
韩越忙将他手里的碗抢过来,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对绯华作个禁声的手势,就出门去了。绯华不晓得该如何,只好默然闭目。
假寐片刻,却又忍不住睁开眼来,盯着椅中人。
还是那身叫绯华深恶痛绝的白布衫子,捻着几根药草,越发显得细瘦。黑亮的发丝挽个髻,用块布巾扎于头顶,干干净净。
绯华再瞅他脸上,旁的也没甚麽特别,倒是那双眼睛,虽不十分大,却闪闪发光,乌溜溜的眼仁就似白水银里汪着的黑银丸。此刻他正想着甚麽,只是定定望着一个地方,皱着鼻子,紧抿嘴唇。
朕险些死在这人手上?不,是“脚下”…绯华有些恼,却又有些想笑。倒也是,这天底下有几个敢踩皇帝脸的,何况…不知者不罪。绯华猛地一顿,朕岂非在替他找借口?就又一笑,倒看着八拍有些出神了。
十六七的年纪?只怕还要小些…看这个头儿,可有十四还待考。却又说是大夫,看来有些名堂。
循规蹈矩只能养出他这样的皇帝,兴许,这个小大夫是深藏不露。
此外,他的言行举止,岂非异于常人…
诸多疑问,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慢八拍喊了一声:“啊呀——”
砰的一声,门猛地开了,韩越提着菜刀冲了进来,下摆沾了些香菜叶子,手袖挽到肘部,满眼急色。冲进来却愣了,与绯华对视一眼,就又转身拉着慢八拍上下看看,才呼出口气:“怎麽了?”
慢八拍摇摇头:“他不是大乌龟。”
绯华皱起眉来,韩越满脸尴尬,慢八拍又道:“他是六只龟!”
“啊?”韩越眨眨眼,却见慢八拍指着绯华的衣衫。
韩越扭头瞅着,绯华也垂下头来,莫说乌龟,就连乌贼都没有。绯华再细细一看,不由暗暗叫苦。这身衣衫小太监挑过,怕青龙露了身份,怕白虎显摆贵气,又觉着朱雀不雅致,就挑了这件玄武纹领的衣衫。
韩越也看到了,遂笑道:“八拍。那是玄武,不是乌龟。”
“乌龟。”
“不,是玄武。”
慢八拍一拍手:“乌龟。”
“玄武!”韩越讪讪一笑,暗中拧了慢八拍一记。
慢八拍却没事儿一般眨眨眼睛“乌龟!”再眨一眨,“六只。”
绯华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慢八拍竟点头笑道:“小捕快你看啊,一二三四五六,六只龟…”
绯华恶狠狠瞪他一眼,心道:再敢叫朕六只龟,朕非把你六马分尸了不可!
韩越忙道:“好了好了,吃饭去。”
慢八拍尤自念叨着“六只龟”云云,被韩越推出门去。
绯华眼前金星乱冒,真是天子不知天命只所终,真龙反成乌龟之所拟。
绯华叹口气,收回目光来,眼前的炭火依旧燃着。红泥绿蚁小酒杯,雪夜寂寂独人饮。就又一笑,八拍,你我岂非很快就要再见了。
天知道,他有多想听那个声音再唤一声六只龟。


15 自难忘


记忆岂非是个奇怪的什物。
人记得或不记得,全在一念之间。强令记住一物,往往费力又不讨巧。待不再想时,它却又大摇大摆,登堂入室。梦中荒唐古怪,诡谲媚惑,幻象丛生,迷离缠绵。
他山之石化水,可还记得昨日迎风傲立?
谁可知,谁可说。
记忆这东西…唉,捉弄人得紧。
若有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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