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描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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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描淡写- 第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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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不想回家?
  蔺今实在是不想承认,因为家里有一个自己必须称之为母亲的女人,她的美丽风情就像生长在沼泽里的一株妖娆花朵,如此美丽却又如此寂寞,这寂寞中带着一点点的倔强,十足的骄傲,二十万分地逞强。就是这份骄傲支撑着她在今后的十多年里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地过活,也是这份骄傲让她坚持做一个寂寞的寡妇,在每个午夜那个透着光的门缝另一边,搂着空气轻轻舞蹈。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形象就和母亲这两个字,一点一点地错开了。
  “我不知道,或许是抗拒?也许是敏感,也可能是早熟,懂事之后,就渐渐地觉得我们家和一般家庭不一样,很压抑。这种奇怪的感觉缘于苏倾,其实她并不适合做一个主妇,她在内心深处她一直假装父亲还活在这世上。假装自己是被爱着的。”
  说到这里蔺今停顿了一下,他很努力地想要回忆起她作为母亲的样子,但是却什么都想不起。只有门缝后摆动的红色裙袂一闪一闪浮现在眼前。
  “我记得你说过,林子明的母亲是一个神奇的女人。”
  易建明注意到蔺今不自觉皱起了眉头,每次当他一提到母亲,就会这样,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呼吸急促,甚至瞳孔紧缩,声音颤抖。
  蔺今竭力保持冷静,暗暗拍拍胸口,深呼吸好几次,才终于找回正常的发声频率。
  “后来考上了父亲曾经任教的大学,松了一口气,这下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回家了。我每天都住在学校里,偶尔回去看看小明。直到临近毕业时,有天遇到和父亲私交不错已经退休的同事,无意中得知他们的过去的纠葛。自从那天开始,一切都被分崩离析,原本可爱的弟弟不再是弟弟,而原本敬畏的母亲居然变成本该去怨恨的女人,不过一夜间而已,我的生活全都变了。你说这是不是很滑稽?”
  蔺今突然很想大笑,但是却笑不出来。那天似乎和今天一样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日光在长廊上烙上一大块一大块方形的光斑,光柱中的细小尘埃上下浮动。对方的嘴唇在光影中上下掀动,他说了些什么呢?忘记了,一瞬间,世界失去了声音,好像也失去了颜色。眼前一片死寂的灰白。
  蔺今再次停顿了许久没有再说话。易建明注视着他抿紧的唇线,确实很滑稽吧,他想,就像那晚亲眼看到父亲和小叔不可告人的秘密,曾经以为的幸福安稳生活,原来全都是轻薄假面,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加滑稽?
  “幸好当时为了打发时间,竞选了学校广播台的干事,我长时间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播音室里,反反复复地听紊乱的音乐。全身心地陷在迷乱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什么也不做。就一个人呆着。”
  蔺今淡淡地说着,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不徐不疾,不辨悲喜,不带任何情绪,连脸上的表情也是。
  “后来寒假了,没有办法只好回家,进家门首先看到苏倾,第一反应是,她竟然老了。那种中年女人心灰意赖的老。皱纹丛生且干瘪苍白。我第一次发现她原来是这么瘦小。这就是害死我母亲的人么,这就是我原以为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么?我不相信,我一点都不想相信。”
  
  听到这里Jarry的手指握成拳头慢慢收紧,蔺今声音很轻很轻,远远传来,但是却一字一句清晰地刺入耳膜里。这个男人的挣扎似乎是真的,他的悲伤是真的,他的痛苦是真的,甚至连他的伤口也是真的。原来这一切并非杜撰。原来你当初真的是下定了决心要报复我。一股冰冷的悲凉感觉从指尖缓缓蔓延至心脏,明明是炎热的六月,为什么周遭的炽热在霎时间被冰封了起来。
  “我揪住她的衣领质问她,她默认了,她居然默认了。你知道我当时的感觉么?就像用尽全部力气抡起拳头却砸到一片空气。”
  蔺今的喉头有些哽咽。他忘不了她当时的神情,灰败的无神的眼睛,疲惫的表情。他问她,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她只是很平静地回答,因为我爱他。
  什么是爱呢?这个女人这些年坚持的又是什么呢?抚育并不爱你的男人的孩子,再守着他爱人的孩子过一辈子,虚妄的幸福,这就是她要的完满么?
  也许自那一刻起,从她残忍地剥夺了母亲的幸福时起,她的心就永远缺失了一块。永远的爱而不得。永远的良心难安。
  “你打算报复?”易建明问得极小心,虽然他心里并不想这么去猜测。
  “不知道,或许。下意识地,无意之间。。。。。。”
  蔺今艰难地启唇,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句子去描述那种心情,亦只抛出几个模棱两可的形容词。
  “后来,我看到了小明,14岁,刚刚发育的男孩还青涩的样子,他放学后打完篮球满身汗水,不知不觉,他已经长成了我不熟悉的样子。就像一棵正在拔节生长的树,充满了生命力,当时我想,凭什么,你可以这样无忧无虑?而这个想法却让我突然意识到,懂事之后,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像他那样没心没肺地快乐过。一次也没有。”
  蔺今忍不住叹息,蔺明那天的样子他怎么忘也忘不掉,一样蝉鸣如网清凉的午后,一样微风拂面的葡萄花架下,少年穿着淡粉色的衬衣,眯起来的月牙眼,长腿的奔跑,汗味道的微笑,微微翘起的嘴角。
  “这也许是所有罪孽的开始。我不自觉地增加了回家的时间,大概是因为不甘心。苏倾慢慢蜕变成一个沉默无趣的中年女人,我回家,她就把自己长时间地锁在房间里,不说话什么也不做。每次准备返回学校,仰望窗口,总可以看见窗帘后她的眼睛,只是不知道,她究竟在看树,还是在看我,那个样子,有些像你的小叔。我想大概是因为我长得越来越像父亲的关系。”
  易建明握住蔺今的手,他在发抖。用力把他紧扣在手掌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男人的掌心满是纵横的指印,深深的,几乎要渗出血来。
  
  日影西斜,Jarry意识到自己正慢慢陷落于蔺今的叙述里,一些莫可名状的情绪正在心中汩汩地酝酿,14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母亲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暮气沉沉寡言少语,常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那时候他们生活拮据,租住在一幢木楼里,底楼是公共的厨房,每天放学回家上楼时常常看见母亲在那里蹲着身子炒菜,满室散发着菜味,回忆起这副画面,Jarry莫名觉得感动,伤怀,鼻头酸酸的,眼底却没有泪意。 
  楼梯是木质的,陡峭而悠长,每踩一步都发出痛苦的声响,蔺今曾经说他喜欢这种声音,因为之后,自己就会带着一身汗水回到他身边。 
  楼梯上满是尘埃,经年无人清扫,只有对面的空房让人眼前一亮,虽然堆满杂物,但窗户长年开敞,能看到微蓝天空,淡黄月光。这是他临时的琴房,钢琴很是破旧,掉漆的琴面上到处是斑驳的划痕,它是母亲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旧货,生日礼物。
  那个时候每天上学放学,练琴,打球,周末可以见到蔺今,曾经以为生活永远都会这样了,并且会一直平静地继续下去。
  
  “她把自己钉在了十字架上,其实我也一样。20岁的我既悲哀又不堪。”
  蔺今的声音再次响起,随后是沉重的喟叹,满含着疲惫有些沙哑。让Jarry有股他已经濒临极限的错觉。
  
  20岁的蔺今,那时候自己亲亲热热叫哥哥的家伙,他们之前还一起庆祝了自己14岁的生日,他送给自己一只篮球,用油彩笔写满祝福的话。许愿,以后的每一年的这一天永远都在一起。
  可是这些曾经的美好早在自己不知不觉的时候,慢慢起了变化,待终于意识到的时,一切皆已破碎。宛如一场夏雨过后,屋檐下阴影处突然萌生的大片苔藓,当你发现那片幽绿,已经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一夜之间生长出来的,还是一点一点累积的。
  
  “后来不自觉地,开始躲着小明,却又忍不住想悄悄观望他。他长得越来越像苏倾。脾气也是,坚韧,固执,一条道走到黑不肯回头。有一阵子他恨极了每天必修的钢琴课,厌烦的时候就撕掉谱子,大概是因为年轻人的烦躁,而家里确实过于沉闷,包括那些巴赫莫扎特舒曼也一样,沉闷的感觉令人窒息,没有宣泄的出口。他就像我一样反反复复地听那些紊乱的摇滚。突然有一天,我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陷下去了,一点一点,万劫不复。”
  蔺今摇摇头,他已经没法准确地去描述那份感情,那时候对蔺明究竟什么样的感觉呢?回想起来已经不甚清晰,混合着爱与恨,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也许还掺杂着其他什么东西。他在迷乱中恐惧着,这和当年对苏清不一样,不仅仅是单纯的迷惑和欲望,而是更一种深层次东西,羡慕,妒忌,带着强烈的破坏欲和占有欲。几乎要将心脏碾碎的蓬勃欲望。
  “你爱他?”易建明的提问把蔺今从回忆再次拉回现实里。
  “是,居然爱上自己的亲弟弟。掺杂了恨意的爱情,我怨恨他的不谙世事,又迷恋他的年轻丰盈,是不是很恶心?”蔺今反问。
  易建明摇摇头。如果没有看过小叔的日记,这个问题他毫不迟疑。他曾经厌恶爱情,厌恶以爱之名下所有肮脏的不伦的关系。现在看来,其实所有的爱情都一样,肮脏的不是爱情本身,而是人的心。
  “快要毕业,我被就近分配到电视台,主持一档儿童节目,每天都面对镜头表演欢乐,笑得嘴角抽搐肌肉僵硬,孩子们都喜欢我,但是每次对着他们的纯真笑我都会很难过,因为那个时候,我终于正视到自己永远不会有小孩,永远也不会有这么干净的笑脸。小孩子的脸是这世界上最明亮的镜子,面对他们,我觉得自己简直污秽到了极点。所以就申请调职到了电台里,电台和小明的学校在同一街区,我每天都偷偷地去看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躲着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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