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9》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2006[1].09- 第29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方吗?她一看,是她们那街道委员会的委员黄湘云,这个女人最爱往上面跑,汇报这汇报那的。舅奶奶一见这女人,腿立刻软了,脸立即白了,讲话也讲不清楚。我,我想见刘副部长,我们,我们是老乡哩。老乡?黄委员斜乜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和刘副部长是老乡?你也配?你不屙泡尿照照自己。你是啥人?刘副部长是啥人?你莫打错主意,想用同乡关系来腐蚀领导。她声音大,底气足,她一嚷嚷,院子里就围了不少人,她越得意,说这人是国民党的军官太太,跑到这里来,竟敢和刘副部长认老乡。舅奶奶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她煞白着脸,哆嗦着说我和原来的丈夫是离了婚的,况且,他抗过日,死了。抗过日,你想翻案?离了婚就没事啦?在染缸里染过还会变好?黄委员咄咄逼人,吓得舅奶奶再也不敢讲话,这时刘副部长从这里走过,刘副部长看了舅奶奶一眼,啥也没讲,走了。他那一眼包含着许多复杂的内容,舅奶奶是读懂了的,里面有警惕,有怜悯,有同情,也有见老乡听乡音的愿望。 
  舅奶奶知道刘副部长有一个孩子在镇小上学。她想听不到刘副部长的声音,听听这孩子的声音也是一样的,见见这个小老乡,也等于见到刘副部长这个老乡了。她算准了镇小放学的时间,整天心神不宁,连饭也没给我做,她怕做饭耽误了时间,让我用开水泡冷饭吃,好在那年头是个饥饿的年头,成天饥肠辘辘,就是见到板凳也想啃两口,所以我用开水泡包谷饭就着富源酱照样吃得津津有味。舅奶奶出门时,我看见她拿了个小包塞在衣袋里,那里面是那年头极为罕见的水果糖,也不晓得她是咋个弄到的,怕有二两吧,昨天晚上她给我吃了一颗,至今嘴里又酸又甜呢。吃得我涎水四溅,越发想吃,她却紧紧捂住口袋再也不给,她疼爱地说以后会有的,以后会有的,以后我要让你吃个够。 
  在学校下面的街口,舅奶奶小心翼翼地拦住了刘副部长的孩子,这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后脑勺是平的。舅奶奶曾说北方睡火炕,小孩子的后脑勺是压平的。她见到有这样特征的孩子,眼里灼灼放光,欣喜不已心疼不已的样子,她像特务跟踪地下工作者一样地在潮流一般的学生中盯梢。放学的学生像憋了很久的泄洪的闸门一开启,山洪一样飞奔而去,她被横冲直撞的饿极了的学生冲得趔趔趄趄,她不敢稍懈松弛,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平平的后脑勺,但人流飞速冲走了平平的后脑勺,舅奶奶急得撞倒了一个小女生,小女生哇哇地哭起来,舅奶奶抓耳挠腮,不知咋才好。她情急中连忙掏出衣袋里的糖,拈了几颗给小姑娘,也不管她哭不哭,飞快地穿过人流去找平平的后脑勺,可追了一条街,平平的后脑勺早就不见了,舅奶奶急得差点哭起来,她在街头的转角处痴痴地站着。像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的山洪,学生的人流眨眼间就不见了,空空的街头寂寞而忧愁。正在这时,舅奶奶突然看见从街的那头跑过两个互相追逐的学生,她的眼睛霎地一亮,跑在后面的那个不就是平平的后脑勺吗?她急急地招呼,平平的后脑勺有些不解地走过来,歪着脑袋看她,舅奶奶心想马上就会听到浓浓的乡音了,看着这个小老乡她无比的激动。她问他话,结果小家伙讲的却是地道的小城方言,舅奶奶天天在大杂院里听到的那种土不拉唧的话。舅奶奶有些失望,但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她问了小家伙家里的情况,自称是他老家的人,并哆哆嗦嗦地掏出那些糖给他。小家伙疑惑不解,这灰暗、肮脏、破烂的小城里怎么会有一个和他爸爸一样讲普通话的人呢?比他爸爸讲得还好,可穿的呢,却像个捡垃圾的老妈妈,看到糖,他并不激动,就是在困难年代,他家里也不缺的。他疑惑地转着眼看这个奇怪的女人,他突然想起一些叔叔讲的故事,特务会把放了毒的糖拿给人吃,吃了就会昏迷,听她指挥,把情报讲出来,他是小孩子,不知道啥情报呀。但糖是不能吃的。他摇着头拒绝了,舅奶奶急了,硬往他怀里塞,他硬不要,小家伙也被塞急了,叫了起来。有人路过,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这人不是拐卖儿童的吧?舅奶奶看到有人看,心里又急又怕,这下她不敢再往平平的后脑勺怀里塞东西了,她一松手,小家伙兔子样飞奔,眨眼就不见了,舅奶奶无限心酸、无限惆怅地捡起地下的水果糖,怏怏地回来了。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难以言喻的,舅奶奶那段时间真是走火入魔了。她渴望听到刘副部长的家乡话,如果可能,哪怕刘副部长批评她、训斥她都行,只要是跟她讲话就行了。可那也做不到的,虽然也开会,但多是居民委员会开的,这样的会,刘副部长是不会常来的。连续两次受挫,她的心情灰暗了许多,一天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晚上睡不着觉,有时甚至模仿刘副部长的口气讲话,我吓坏了,以为她神经有了问题。我悄悄跑去跟祖母讲了这事,祖母说莫怕,不会有事的。罪孽呀,她是想家想疯了哩。 
  也不晓得她是咋个晓得刘副部长家的厨房后门在另一条街的背面,临另一条小街。那时人少,况且大多数人都赶去炼钢铁,种亩产几万斤的小麦去了,小城随时空空荡荡,只有城外的山上有袅袅而升的炊烟,小城里的大街小巷空寂无人,晚风吹来,一些纸屑、树叶在小巷里打着旋,无比凄凉的景象。 
  舅奶奶趁着暮色而去,她知道她这种身份的人去一个领导干部家的后墙去偷听,被人发现会是一种什么结果,镇武装部的副部长在我们这个小城就算是相当一级的官了,又是管武装的。居心何在?目的是啥?舅奶奶抑制不住自己那颗烦躁莫名的心,如果她没听过武装部副部长的北方普通话,她可能不会这样,是那遥远的乡音勾起了她对家乡无比的怀念和无限惆怅的心绪,无限的孤独失落中的一种虚拟的慰藉。她神色紧张,鬼鬼祟祟,小街上空无一人,但没有屏障,哪怕一棵树一丛花或者啥都行。那里只有一棵电线杆,小城缺电,只有镇机关可以点那若明若暗的电灯。她靠着电线杆,像被石子击中的小鸟一样惊恐不安。我不知道她承受了多少惊恐,多少惶惑,一连去了几天之后,她终于听到了刘副部长的声音,那天晚上,刘副部长接待了他那平脑勺儿子的老师,老师告诉了他平脑勺逃学、不做功课、跟人打架种种劣行。刘副部长客气地送走老师之后,恨得牙齿痒痒的。他总是忙,没有时间管孩子。这天晚上他把孩子叫到厨房来,原打算是狠狠用皮带抽他一顿的,他是个军人,相信武力。但他看到平脑勺可怜、无助、祈求的神情后,触动了他的怜悯之心,他觉得自己成天工作,自己是有责任的。他压住了心中的怒火,拉了个椅子坐下,和那孩子说起来,但武装部长就是武装部长,说了一阵他的怒火蹿起来,拍着桌子大声地责骂儿子,在这种情况下,可怜的舅奶奶终于听到了久违的乡音,她激动得发抖,她难受得流泪,她回来后,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笑容却一直留在脸上,她那一晚睡得很安稳、很踏实。 
   
  六 
   
  事实上,舅奶奶对普通话,尤其是有着浓浓的北方韵味的普通话是永远也无法忘怀的,这是她的一个情结,是她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疼痛而又忧伤的情结。她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落寞,她不能和人交流,人们回避着她,警惕着她。街道上对她的管理也严格了,原来斗争人的时候她只是陪着,现在她又成了被斗的对象。大杂院里的有孩子的人家都受到了警告,不准再将孩子交给她看管,尽管成天在外忙碌的家长十二万分不乐意,也只能将孩子管起来,不让孩子去她家。那年头,我也随着身受其害,那时我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大杂院里的孩子玩游戏,他们叫着、跑着、闹着,没有一个愿意理我,舅奶奶看着我孤独而失落地呆呆坐着,她心里很是酸楚,她曾经把我送到祖母那里去,祖母怕她出事,坚持又把我送了回来。 
  有一天我受到一个比较大的孩子欺侮后,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哭,舅奶奶回来后,她很愤怒,她想牵着我去评理。可前脚刚刚迈出,她又畏缩着退回来了,她看见了放在衣柜上的像,那张小小的像摆在又大又黑的衣柜的一个角里,屋子黑,外人几乎看不到这张小小的像。这张像就是舅爷爷唯一的一张像,他不是舅爷爷一身戎装、神气活现的像,是一个留着分头,穿着学生装的像。舅奶奶常常在暗夜里经常看这张像。其实,她是在心里看的,那张又灰又暗又小的像躲在黑暗衣柜的黑暗处,外面还有杂物挡着,不是用心看能看到什么呢?她已经养成了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习惯,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她用这种方式打发她的寂寞、孤苦而无限凄凉的日子。现在,她突然恨起这张像来,她几步跑过去,摸索着找到这张像,她把这张像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破又旧的镜框摔烂了,碎碎的玻璃像碎碎的心四处散落,她气得用脚去跺这张几寸大的像,边跺边说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为啥要把我带到这地方来受罪,害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跺了几脚,舅奶奶突然蹲下去,她把那张跺脏了的像捡起来,用手轻轻地拂着上面的土,接着又掩起衣襟,轻轻揩拭上面的灰,她边揩边哭,边哭边揩,眼泪像流不完的珍珠,一串一串落下来。这一次,舅奶奶哭了很久,她把像放在胸口上,用胸口温暖着像,抚慰着像,直到昏昏沉沉睡去。 
  舅奶奶斜倚在门框上嗑瓜子,但那时瓜子是金贵物儿,她不晓得从哪里找了些麻籽儿来嗑。麻籽比菜米儿大不了多少,一般的人无论如何也将它嗑不开。丢进嘴里,麻籽儿石沉大海,不是被口水吞了,就是粘在牙床上或者舌尖上,她的舌尖却灵活得像安了什么仪器,舌尖轻轻一顶,白白的细细的牙齿轻轻一叩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