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2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十月 2006年第02期- 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背起书包,跨过横着的门板,朝学校走去。到了学校,已经迟到,同学们都拥在场子上做广播操。我站在教室里,透过窗户看同学们。他们举了手,踢了腿,又跳几下身子,然后哗地四下散开。我走回课桌坐下,等着哪位同学提起昨天父亲出丑的事。我想无论谁一开口,我会跳起身狼一样扑上去。脚步声和说话声拥进教室,分散在各个座位。一些同学继续着操场上的纠纷,在课桌间乒乒乓乓地追打。谁也没注意我,谁也没冲我做怪脸什么的。我知道,有关父亲的故事也许在下午,也许在明天才能传到学校。 
  上课铃声响了。前两节是算术课。老师把两只手撑在教台上,嘴巴一动一动地讲着作业题。他的话没有逗号,也没有句号,像是说着一 
句很长很长的话,赶着我走神儿。后来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道算术题,让同学上去做。很快我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站起身走到黑板跟前。可我什么也没有干,傻了一会儿转身走回座位。老师不满意地看我一眼,叫了另一个同学。那个同学上去在等号后面写上一个数字。 
  第三节是语文课,汤春芳先评讲作文。她读了一篇作文,说这一篇好。又读了一篇作文,说这一篇不好。接着她叫出我的名字,说:“这一次你又没交作文。你爸打了你屁股,还是打不出一篇作文。”周围响起一些笑声,我把头低了。汤春芳提高嗓门说:“现在我再布置一篇作文,题目就叫《一件小事》。一件小事大家都遇上过,因此谁也不许赖着不写。” 
  说完作文,汤春芳开始讲课文。这一次她要讲一个烧炭的故事。她说有一个叫张思德的战士上山烧炭,烧了很多炭支援前线。有一次烧炭的山洞塌土,把他埋住,再没有出来。他死了,毛主席给他开追悼会。毛主席说,有些人死了重于泰山,有些人死了轻于鸿毛,张思德死了就重于泰山。汤春芳把教室看了一圈,问:“张思德死了重于泰山,哪些人死了轻于鸿毛?” 
  一个同学站起来回答:“地主死了轻于鸿毛。”沈阳光站起来补充说:“资本家死了也轻于鸿毛。”其他人纷纷嚷起来。吴一生说:“不小心掉进井里淹死也轻于鸿毛。”李加军说:“喝酒喝死了也轻于鸿毛。” 
  我的心怦怦跳快了。我突然想起早上父亲躺在棺材里没有一丝动静,要么他睡着还没醒来,要么他想醒来却醒不过来,像张恩德那样。这么一想,我的身子就硬了。汤春芳再说些什么,我一点儿没听进去。我的耳朵只注意一个声音,就是下课的铃声。 
  铃声终于响起。汤春芳正要说下去,见我已搂着书包离开课桌。汤春芳喝一声站住,没拦下我的脚步。我跑出教室,跑出校门,跑过石板桥,跑过一段街道,拐进了小巷。小巷里正并肩走着两个人,我径自往他们中间撞去。他们都吃惊地往旁边闪了闪。我跑近家门,把横着的门板往里一推,门板发出倒地的声响。我踩着门板奔入杂物间,在棺材跟前猛地停住。我的喘气声大得可怕,听起来像是在呼呼刮风。 
  我一边听自己刮风,一边想怎样才能弄明白棺材里的情景。正迟疑着,父亲说话了。父亲一说话,我就知道自己白跑了。他不但活着,还活得挺精神。 
  父亲说:“小兔崽子,这会儿该是中午了吧?我黑糊糊地待着,不算计还以为是在夜里。现在我的力气是越来越小了,你让我喝不上水,吃不上饭,也喝不上酒,你就给我一点点空气。你光给空气,不给酒饭,就是让我加倍地难受。你真他妈出息呀!还想得出在棺材上挖小洞,你干脆憋死我算了!”父亲又说:“现在我满肚子都是悔心的事。我不该背方桂琴她妈去治病呀,不背她她就不会把方桂琴嫁给我,方桂琴不嫁给我就不会生下你,不生下你我也不会躺在棺材里。我也不该留着这口棺材。我知道父亲不会回来,我留着它干吗?我留着留着就留给了自己……” 
  父亲还在嗡嗡嗡地说着,我转身去了灶屋。现在我饿了,我的肚子欠着早饭和中饭。本来我可以上街买些吃的,但昨天把父亲兜里的钱也钉进了棺内,所以我只能自己做饭。我把米和水放在锅里,点着煤油炉,然后在一旁静静等着。等一些时候,饭熟了,揭开锅盖,腾出一团蒸汽。我把米饭盛在碗里,又添上猪油和酱油,这样米饭看上去就又亮又红。我大口吃起来,吃得满嘴酱红。我边吃边对自己说:“我吃着酱油饭,可王才来什么也吃不上。” 
  吃过饭,我不想待在家里,也不愿意去学校,就到了河边。天冷了,河边钓鱼的人也不见了。我无趣地蹲在河边,把手伸向水里,冰凉让我的手立即缩了回来。我站起身,把水珠擦在衣服上。这时我看见远处坐着一个人,瞧过去像是河边放着一只绿色的球。我慢慢走过去,绿球变成一件军大衣,披在一位胖老头身上。胖老头木木地坐着,脚下向河里伸出一根很长的鱼竿儿。他的身后放着一只网住的脸盆,里头一条鱼也没有。我不想跟胖老头搭腔,就拣一个稍远的地方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来把发麻的腿弄活,走向脸盆。脸盆里现在游着几条鲫鱼,眼睛瞪得很圆,嘴巴一张一合。我看一会儿,正想走开,胖老头背对着我突然说:“你随我坐了那么久,就拿一条鱼去吧。”我吃了一惊。先前我经常看钓鱼,可谁也没有送过我鱼,再说我还没学会把鱼做成好吃的菜呢。胖老头又说:“天这么冷,不要来河边看鱼了。你拿回家自己养着看吧。”胖老头这么一说,我心动了。我往脸盆里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然后捉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我把鱼兜在衣摆上,撒腿往家里跑。我一边跑一边顾着怀里的鱼,样子有些难看。几个路人停住脚步,奇怪地瞧我。 
  我跑进屋,把鱼放在脸盆里,加入清水。鱼一挺身子,活过来了。盆底印着红黄两朵花,鱼在花瓣上游来游去,很自在的样子。我摸摸鱼的脑袋,它一甩尾巴,拨我几粒水珠。我把脸盆端进睡屋,搁在板凳上,然后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看着看着,我的心慢慢亮了。 
  晚上没事可干,我把自己早早塞进被窝。灯泡暗暗地亮着,周围静透了,静得屋子大了许多,我的身子小了许多。这时,我能觉出我的心窝处爬出一条虫一般的东西,它缓缓地在我身体上爬行。它爬向我的左臂,我的左臂酥了。它爬向我的右臂,我的右臂酥了。我知道,这爬着的东西叫惊慌。 
  忽然,仿佛要证实我的惊慌似的,寂静中响起父亲的号叫。那是一种非常古怪的声音,先是又尖又哑,一声一声地砸着空气,接着变得凄长,像是在风中吊嗓子似的。我从来没听过这样难听的声音。它从隔壁传过来,音不大,却很疹人。 
  我爬出被窝,披上衣服,走到杂物间门口往里看了看,黑暗中冒出的声音让我有些害怕。我想对父亲连说三句你别叫了你别叫了你别叫了,可我一句也说不出来。我走回睡房,不安地在屋子转了一圈,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父亲的声音。这时凳子上的脸盆发出搅水的声响。我凑近一看,那条鲫鱼在脸盆里不停地兜着圈子,还时不时慌乱地拍打一下清水。过一会儿,父亲的声音停住,鱼儿也歇了。再过一会儿,父亲的声音又响起,鱼儿又拼命地游动。原来鱼儿也怕难听的声音。 
  父亲的号叫停停响响。我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可父亲的声音顽强地钻进来,没完没了,我只能在声音的间隙松一口气。父亲每一次打住,我都以为他累了,不会再叫了。但我刚要蒙头睡去,声音又突兀地响起,把我的睡意扯碎。 
  不知过去多久,父亲的声音彻底停下,可我已睡不安生。我的脑子里全是梦。在梦中我站在路旁,看着一支出殡队伍经过。队伍很长,一眼望不到尾。很快棺材过来了,由四位抬夫吃力地抬着。棺材旁边随着几位身着丧服的男女,一路哭哭啼啼。我见他们这样伤心,就跟着走。走着走着,我也哭了,哭得比谁都响。周围的人都有些奇怪。一个女人止住哭,不满地对我说:“你是谁?我们都不认识你,你为什么也跟着哭?”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把哭声收了,但心里还是伤心。队伍到达坟山脚下,慢下来。人们四散开来,看抬夫们往山上抬棺。山坡很陡,抬夫们在一条红泥小道上拼命把棺材往上拱,腿脚挣得很直。抬到山腰的时候,抬夫们的腿脚渐渐吃不住劲,后面的抬夫突然跪在地上。棺材滑落在地,撞开抬夫们的手脚,顺着山坡碰碰跳跳向下滚去。所有的人都张大了眼睛或者嘴巴。大家看着棺材越滚越急,越滚越远,最后变成几块四溅的碎片…… 
  梦醒了,我僵在床上半天不能动弹。天还黑着,可我不敢睡过去,我怕自己再次掉入噩梦里。我睁着眼睛,等着窗户一点点变白。 
  天亮了,我慢慢起床。经过脸盆时,我身子一紧。我看见鲫鱼露着肚白漂在水面——它被父亲夜里的声音惊死了。 
  我走进杂物间,站在棺材旁边。经过一夜的叫唤,父亲的嗓子静下来了。棺材里没有一点儿声音。阳光穿过窗户闯进幽暗的屋子,恰好在棺肚上形成一块光斑。这块光斑缓缓移动,最后照在棺板的洞孔上。我把眼睛凑近洞孔,想看看里边的动静。但我脑袋靠上去时,光斑留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把脑袋收回来,光斑又出现在洞孔上。我站在那里,看着那块光斑走过洞孔。 
  这样站一会儿,我不放心走开,又不知道干些什么好。后来我记起了作文,我觉得自己应该写一些字儿。我到睡屋取来书包,又搬来凳子和竹椅,然后坐在那儿写起来。我先在本子上写下题目“一件小事”,再慢慢写着: 
  那一天,父亲又喝醉了,他打了我,我很生气,我把他关进了棺材里。现在,父亲在棺材里已经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