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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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2期-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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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座驼雕。 
  或者更通俗地说,塑的是一峰骆驼。 
  这对老人应该是有意义的啊。 
  老人走向驼雕。老人越走越近,几乎就要和驼雕贴身拥抱了。 
  满怀极其虔诚的崇仰,老人面对驼雕凝视许久。怎知老人的脸色出现了某种不祥的变化,渐渐地变得阴沉和灰黑,就像是城墙上的灰砖那样了。接下来老人脖子上的青筋一条条地游动着,老人于是扯出声来:狗日的,这是个啥东西?儿子说,骆驼。老人一下子就来气了:这不是骆驼,瘦驴瘦马都不是。给我砸掉……老人的叫骂招来许多行人的窃笑,像围观一个疯子。驼雕下面就突然变得少有地热闹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将老人围在中间,不停地窃笑着,掀起一阵阵嘲弄的声浪。也有人说,骂得好,骂那些吃里爬外的龟儿子。老人一下子受了鼓舞,骂得更加起劲。儿子不曾提防老人会这样破口大骂,羞愧难当地将老人拽出人群,匆匆离开。儿子的头垂得低低的,脸红红的,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让你进了一回城,就把人给我丢下了。 
  老人说,咋? 
  儿子说,你不懂,就不要胡说。 
  老人轻蔑地看了儿子一眼:你懂? 
  儿子说,我咋不懂?明明就是个骆驼。 
  老人说,你懂个球! 
  儿子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还是说一说那座驼雕吧。 
  驼雕是用重金聘请外面的一个艺术家设计雕刻的,采取夸张变形的手法,意在体现一种现代美。在常人眼里,那骆驼没有强健的体魄,而是细腰细腿,尤其那脖子细得像牧人打草用的一弯镰刀。驼雕通体瘦长比例失调,那仰头长嘶的模样倒有些张扬之态。老人没有能够琢磨出来。艺术家深居都市,大概对骆驼这种古老的生命物种知之不多,更不会想到自己的得意之作竟然激起一个牧驼老人的强烈不满。老人被真正地激怒了。老人的心里早已树立起了一座驼雕,它是那样的完美和神圣。这个艺术家也真是的,按说你就应该很认真地走一走看一看,或许还要在老人面前正襟危坐,虚心地听一听老人与骆驼那种相濡以沫的至善亲情。那么,在牧驼人眼里,骆驼究竟是什么呢?是集十二生肖之相的吉祥大物:鼠眼。牛蹄。虎耳。兔唇。龙额。蛇颈。马腹。羊鼻。猴毛。鸡胸。狗胯。猪尾。 
  在小城住了一夜,老人怀着一种很灰暗的情绪,回到大漠深处。那座变形的驼雕加深了老人对小城的厌恶。老人宁肯不认儿子,也无法丢弃驼群和大漠,这一切都已经深深地沉淀在老人的生命里。如果是一只小船,老人也愿意在属于自己的一片水域上漂泊,哪怕苦海无边。老人是那样的固执,固执得像一个孩子。儿子面对老人,真的是哭笑不得。儿子无可奈何地说,我送你回家还不行吗?老人这才很勉强地笑了一声。儿子只好少跑一趟长途,丢掉大把唾手可得的票子,将老人送回大漠深处。儿子为了补偿不孝的愧歉,连哄带骗地留下小孙子陪伴老人,老人例外地没有拒绝。 
  …… 
  驼群趟出去了几十道大大小小的沙梁,消失在几座相拥的大沙丘背后。 
  冬天的季节里,骆驼喝水比以往少了许多,隔三差五才上一次井,今天正是轮空的日子。送走驼群后,老人背着芨芨筐进了驼圈。骆驼是大牲口,吃得多拉得也多,几十峰骆驼卧过的驼圈里,就留下了大堆大堆的驼粪。驼粪和驼尿又冻在了一起,硬得跟生铁一样。老人将粪块揽进筐里,一趟趟背出去倾倒在巨大的粪堆上。巨大的粪堆就是这样一筐一筐堆成的,以至有一条深陷的小路蜿蜒在驼圈和粪堆之间。老人揽得很慢,芨芨筐里的粪也只有一半,多了不行,老人背不动。从这个冬天开始,老人收拾驼圈的速度明显的慢了,差不多需要一天的时间。揽完了驼粪,还要用勾叉撸匀圈里的沙土,这道工序才算结束。冬日的阳光晒透沙土表面,驼羔夜里卧上去便能保持体温,不掉毛不塌膘,轻松地熬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早些年这样的活是由儿子去完成的,儿子干活时常常心神不定,丢三落四,老人没少责骂过。现在儿子逃脱了,所有的活都得老人自己去完成,去完成一个牧驼人在每一个冬日里的每一道工序,不能忽略任何一个细节。老人一辈子没偷过懒,老人做着这些活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同时也很充实。 
  天色舒展成一抹淡淡的蓝,几丝白云停泊在那里,使得冬日的天空更加高远,更加空阔,也更加寂寥。冬日的阳光好似放慢了运动的速度,软软的,暖暖的,在浑黄的大地上悄然流淌。这样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缓缓地穿透着衣服和肌肤,能催生一种奇妙的睡意。老人走出驼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远方,就觉得一道道沙梁都在悠悠地摇晃,附着温柔而又神秘的灵性。梭梭林则呈现出一种深刻的灰白,细梢儿被骆驼嚼秃了,像沧桑老人的头顶,透着生命的衰微和顽强。驼群开始往远处的梭梭林里转移,入冬后老人收拢驼群的路途也就一日一日地延伸,越来越长了,越走越远了。 
  老人这时想起了屋里的小孙子。 
  老人在小孙子身上倾注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期冀小孙子能够奇迹般地延续一个牧驼人的梦,这也许是老人愿意留下小孙子的最真实的理由。 
  似是应了老人的心境,小孙子这时蹬着一双毡毛靴子走出了屋子。毡毛靴子的筒腰又深又宽,小孙子的腿脚全部塞进去后,靴筒里面还绰绰有余。小孙子就这样拖着一双毡毛靴子磕磕绊绊地向着老人走来,像一只调皮的小驼羔。毡毛靴子是儿子穿剩下的,还有七八成新,再穿个三五年是没有问题的。这种靴子当然只能在冬天穿,而且还要塞上厚厚的驼绒,穿上它雪天走远路最好,脚心里始终有一团火温暖着。儿子却将这么好的一双毡毛靴子丢进了炕洞里,从此不闻不问。老人靠着驼圈慢慢地蹲了下去,然后不眨眼地看着小孙子。越走越近的小孙子使老人变得恍惚了起来,朦胧中出现的是儿子的身影,和眼前这个场景别无二致。老人突然感觉很饿很渴,肚子里咕噜噜直响。老人很想吃一碗香喷喷的酸驼奶泡的黄米饭,很想喝一碗热腾腾的甜驼奶熬的砖茶。那时老伴还在,做好了饭就让儿子来叫,老伴不像别的女人那样粗声大气地喊。其实站在屋檐下亮亮地喊上一声,三里五里地都能听得见。那时老人或者在井上或者在驼圈里劳作,白天的时候很少待在屋子里。那时的老人还是一条精壮的汉子,力气很大饭量也很大,如果放开了肚子吃,能一顿吃掉一条煮熟的绵羯羊腿和半只羊尾巴。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绵羯羊腿可吃呢?老人也仅仅是那样吃过一次,就把个老伴吓着了。老伴细声细气地说,你这不是过日子,而是吃日子。老伴是个操持家务的行家里手,将日子过得细水长流,过得有滋有味。老人在外面干活经常忘记了吃饭,习惯了让儿子来叫。每见儿子走来,便饿得舒坦,饿得惬意,吃什么喝什么都香甜无比。这样回味着的时候,老人突然觉出了一种刻骨的孤寂,那深陷的眼窝里盛满了阴影,两道灰白的眉毛也在不停地抖动。 
  在老人的一生中,也许就这个冬日格外漫长。 
  老人总是和小孙子保持着某种“距离”,显得并不是那么很亲近。老人心里明白,这与小孙子无关,这完全是因为儿子的缘故,是狗日的儿子让老人的心里产生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也就是在这个冬天,更确切地说,就是在这样一个格外漫长的冬日里,老人很想刻骨铭心地亲近小孙子了,以此弥补自己作为爷爷的过错。现在,拖着毡毛靴子的小孙子已经走到了老人面前,距离老人蹲着的膝盖还差一步。老人这时猛地伸出去一只手,将小孙子搂进怀里,用花白的胡子蹭着小孙子嫩得滴水的脸蛋儿。小孙子见老人这个样子,也就毫不客气地揪起了老人的胡子来。尽管有一些疼,但老人没有制止小孙子这种天真的行为。 
  老人笑一笑说,你是在揪草吗? 
  小孙子说是。 
  老人说,爷爷的胡子就是草,爷爷也是草。 
  小孙子好像马上意识到了,就不再揪了,眼里甚至还流露出一点歉意。这令老人莫名地激动,但老人毕竟是老人,脸上是看不出来的。小孙子的一只脚从靴子里脱出来了,老人仔细地给塞了进去。塞进去那只脚后,老人又开始摩挲小孙子裆里的小东西,小东西软软的细细的,捉在手心里的感觉是湿润的,像一小截儿煮熟的面条。不过这没有关系的,在老人的一阵摩挲中,它又不失时机地蓬勃起来了,又变得像银子铸就的箭镞一样了,这次给老人的感觉是具有确定的穿透力。老人一下子又想到了小孙子的成长,以及成长的力量。小孙子是第一次被老人这样摩挲,有点不习惯同时还有点惊奇和兴奋。小孙子后来还是挣脱老人的怀抱,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咯咯咯地畅笑着,笑声阳光一样鲜亮和灿烂。 
  你爸爸今日要来。老人说。 
  小孙子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老人说,你到了城里还想爷爷吗? 
  不想。小孙子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老人剧烈地摇晃一下,像被猎枪射中了,一颗子弹穿进胸膛。老人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也羞涩得无地自容。小孙子便不再笑了,恐慌地瞪着老人,一点都不明白在突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孙子欲哭的样子,让老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老人便又笑了笑要站起身,努力了几次都没能如愿。老人不得不伸出一只手让小孙子拉了一把。老人再次听见骨缝里嘁嘁咔咔地。向成一片,直往心的深处荡去。和早晨出门忘了喝口烧酒一样,老人重复了那种不祥的预感。 
  天色已是黄昏,暮霭正在悄然地合拢,向着驼圈粪堆和屋子逼近,那远方是更加的苍凉而厚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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