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 第7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一阵的拥挤,潘先生象在梦里似的,出了收票处的隘口。他仿佛急流里的一滴
水滴,没有回旋转侧的余地,只有顺着大家的势,脚不点地地走。一会儿已经出了
车站的铁栅栏,跨过了电车轨道,来到水门汀的人行道上。慌忙地回转身来,只见
数不清的给电灯光耀得发白的面孔以及数不清的提箱与包裹,一齐向自己这边涌来,
忽然觉得长衫后幅上的小手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放了的;心头怅惘到不可言说,
只是无意识地把身子乱转。转了几回,一丝踪影也没有。家破人亡之感立时袭进他
的心,禁不住渗出两滴眼泪来,望出去电灯人形都有点模糊了。

    幸而抱着的孩子眼光敏锐,他瞥见母亲的疏疏的额发,便认识了,举起手来指
点着,“妈妈,那边。”

    潘先生一喜;但是还有点不大相信,眼睛凑近孩子的衣衫擦了擦,然后望去。
搜寻了一会,果然看见他的夫人呆鼠一般在人丛中瞎撞,前面护着那大的孩子,他
们还没跨过电车轨道呢。他便向前迎上去,连喊“阿大”,把他们引到刚才站定的
人行道上。于是放下手中的孩子,舒畅地吐一口气,一手抹着脸上的汗说,“现在
好了!”的确好了,只要跨出那一道铁栅栏,就有人保险,什么兵火焚掠都遭逢不
到;而已经散失的一妻一子,又幸运得很,一寻即着:

    岂不是四条性命,一个皮包,都从毁灭和危难之中捡了回来么?岂不是“现在
好了”?

    “黄包车!”潘先生很入调地喊。

    车夫们听见了,一齐拉着车围拢来,问他到什么地方。

    他稍微昂起了头,似乎增加了好几分威严,伸出两个指头扬着说,“只消两辆!
两辆!”他想了一想,继续说,“十个铜子,四马路,去的就去!”这分明表示他
是个“老上海”。

    辩论了好一会,终于讲定十二个铜子一辆。潘师母带着大的孩子坐一辆,潘先
生带着小的孩子同黑漆皮包坐一辆。

    车夫刚要拔脚前奔,一个背枪的印度巡捕一条胳臂在前面一横,只得缩住了。
小的孩子看这个人的形相可怕,不由得回过脸来,贴着父亲的胸际。

    潘先生领悟了,连忙解释道,“不要害怕,那就是印度巡捕,你看他的红包头。
我们因为本地没有他,所以要逃到这里来;他背着枪保护我们。他的胡子很好玩的,
你可以看一看,同罗汉的胡子一个样子。”

    孩子总觉得怕,便是同罗汉一样的胡子也不想看。直到听见当当的声音,才从
侧边斜睨过去,只见很亮很亮的一个房间一闪就过去了;那边一家家都是花花灿灿
的,灯点得亮亮的,他于是不再贴着父亲的胸际。

    到了四马路,一连问了八九家旅馆,都大大的写着“客满”的牌子;而且一望
而知情商也没用,因为客堂里都搭起床铺,可知确实是住满了。最后到一家也标着
“客满”,但是一个伙计懒懒地开口道,“找房间么?”

    “是找房间,这里还有么?”一缕安慰的心直透潘先生的周身,仿佛到了家似
的。

    “有是有一间,客人刚刚搬走,他自己租了房子了。你先生若是迟来一刻,说
不定就没有了。”

    “那一间就归我们住好了。”他放了小的孩子,回身去扶下夫人同大的孩子来,
说,“我们总算运气好,居然有房间住了!”随即付车钱,慷慨地照原价加上一个
铜子;他相信运气好的时候多给人,一些好处,以后好运气会连续而来的。但是车
夫偏不知足,说跟着他们回来回去走了这多时,非加上五个铜子不可。结果旅馆里
的伙计出来调停,潘先生又多破费了四个铜子。

    这房间就在楼下,有一张床,一盏电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此外就只有烟
雾一般的一房间的空气了。潘先生一家跟着茶房走进去时,立刻闻到刺鼻的油腥味,
中间又混着阵阵的尿臭。潘先生不快地自语道,“讨厌的气味!”随即听见隔壁有
食料投下油锅的声音,才知道那里是厨房。

    再一想时,气味虽讨厌,究比吃枪子睡露天好多了;也就觉得没有什么,舒舒
泰泰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用晚饭吧?”茶房放下皮包回头问。

    “我要吃火腿汤淘饭,”小的孩子咬着指头说。

    潘师母马上对他看个白眼,凛然说,“火腿汤淘饭!是逃难呢,有得吃就好了,
还要这样那样点戏!”

    大的孩子也不知道看看风色,央着潘先生说,“今天到上海了,你给我吃大菜。”

    潘师母竟然发怒了,她回头呵斥道,“你们都是没有心肝的,只配什么也没得
吃,活活地饿……”

    潘先生有点儿窘,却作没事的样子说,“小孩子懂得什么。”便吩咐茶房道,
“我们在路上吃了东西了,现在只消来两客蛋炒饭。”

    茶房似答非答地一点头就走,刚出房门,潘先生又把他喊回来道,“带一斤绍
兴,一毛钱熏鱼来。”

    茶房的脚声听不见了,潘先生舒快地对潘师母道,“这一刻该得乐一乐,喝一
杯了。你想,从兵祸凶险的地方,来到这绝无其事的境界,第一件可乐。刚才你们
忽然离开了我,找了半天找不见,真把我急死了;倒是阿二乖觉(他说着,把阿二
拖在身边,一手轻轻地拍着),他一眼便看见了你,于是我迎上来,这是第二件可
乐。乐哉乐哉,陶陶酌一杯。”他作举杯就口的样子,迷迷地笑着。

    潘师母不响,她正想着家里呢。细软的虽然已经带在皮包里,寄到教堂里去了,
但是留下的东西究竟还不少。不知王妈到底可靠不可靠;又不知隔壁那家穷人家有
没有知道他们一家都出来了,只剩个王妈在家里看守;又不知王妈睡觉时,会不会
忘了关上一扇门或是一扇窗。她又想起院子里的三只母鸡,没有完工的阿二的裤子,
厨房里的一碗白熝鸭……真同通了电一般,一刻之间,种种的事情都涌上心头,觉
得异样地不舒服;便叹口气道,“不知弄到怎样呢!”

    两个孩子都怀着失望的心情,茫昧地觉得这样的上海没有平时父母嘴里的上海
来得好玩而有味。

    疏疏的雨点从窗外洒进来,潘先生站起来说,“果真下雨了,幸亏在这时候下,”
就把窗子关上。突然看见原先给窗子掩没的旅客须知单,他便想起一件顶紧要的事
情,一眼不眨地直望那单子。

    “不折不扣,两块!”他惊讶地喊。回转头时,眼珠瞪视着潘师母,一段舌头
从嘴里伸了出来。

                                  二

    第二天早上,走廊中茶房们正蜷在几条长凳上熟睡,狭得只有一条的天井上面
很少有晨光透下来,几许房间里的电灯还是昏黄地亮着。但是潘先生夫妇两个已经
在那里谈话了;两个孩子希望今天的上海或许比昨晚的好一点,也醒了一会儿,只
因父母教他们再睡一会,所以还躺在床上,彼此呵痒为戏。

    “我说你一定不要回去,”潘师母焦心地说。“这报上的话,知道它靠得住靠
不住的。既然千难万难地逃了出来,哪有立刻又回去的道理!”

    “料是我早先也料到的。顾局长的脾气就是一点不肯马虎。‘地方上又没有战
事,学自然照常要开的,’这句话确然是他的声口。这个通信员我也认识,就是教
育局里的职员,又哪里会靠不住?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

    “你要晓得,回去危险呢!”潘师母凄然地说。“说不定三天两天他们就会打
到我们那地方去,你就是回去开学,有什么学生来念书?就是不打到我们那地方,
将来教育局长怪你为什么不开学时,你也有话回答。你只要问他,到底性命要紧还
是学堂要紧?他也是一条性命,想来决不会对你过不去。”

    “你懂得什么!”潘先生颇怀着鄙薄的意思。“这种话只配躲在家里,伏在床
角里,由你这种女人去说;你道我们也说得出口么!你切不要拦阻我(这时候他已
转为抚慰的声调),回去是一定要回去的;但是包你没有一点危险,我自有保全自
己的法子。而且(他自喜心思灵敏,微微笑着),你不是很不放心家里的东西么?
我回去了,就可以自己照看,你也能定心定意住在这里了。等到时局平定了,我马
上来接你们回去。”

    潘师母知道丈夫的回去是万无挽回的了。回去可以照看东西固然很好;但是风
声这样紧,一去之后,犹如珠子抛在海里,谁保得定必能捞回来呢!生离死别的哀
感涌上心头,她再不敢正眼看她的丈夫,眼泪早在眼角边偷偷地想跑出来了。她又
立刻想起这个场面不大吉利,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怎么能凄惨地流起眼泪
来。于是勉强忍住眼泪,聊作自慰的请求道,“那么你去看看情形,假使教育局长
并没有照常开学这句话,要是还来得及,你就搭了今天下午的车来,不然,搭了明
天的早车来。你要知道(她到底忍不住,一滴眼泪落在手背,立刻在衫子上擦去了),
我不放心呢!”

    潘先生心里也着实有点烦乱,局长的意思照常开学,自己万无主张暂缓开学之
理,回去当然是天经地义,但是又怎么放得下这里!看他夫人这样的依依之情,断
然一走,未免太没有恩义。又况一个女人两个孩子都是很懦弱的,一无依傍,寄住
在外边,怎能断言决没有意外?他这样想时,不禁深深地发恨:恨这人那人调兵遣
将,预备作战,恨教育局长主张照常开课,又恨自己没有个已经成年,可以帮助一
臂的儿子。

    但是他究竟不比女人,他更从利害远近种种方面着想,觉得回去终于是天经地
义。便把恼恨搁在一旁,脸上也不露一毫形色,顺着夫人的口气点头道,“假若打
听明白局长并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