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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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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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是和黑人人口的多少成正比,小意大利在治安上有较好的口碑。二,这里的房租
便宜。这个地区的意大利移民们基本上是小业主,开画廊、面包铺、蛋糕店、咖啡
屋,虽不穷,决不阔。小区里的房子是一栋一栋紧挨着,不带草地花园的那一种,
外观比较陈旧简陋,里面设备甚至也不齐全,比如不备洗衣机,洗衣服得到街上的
洗衣房里去。因为离学校近,小意大利吸引了许多学生,尤其是阮囊羞涩又刻意节
俭的中国留学生。三家村住的公寓正是在小意大利,红砖的,三层楼,铁制的楼梯
锈迹斑斑,有些墙壁看上去似乎已不是笔直的。
    两个读书的北京人,莫太太是国家公费,胡先生有学校的全额奖学金,所以日
子还过得去。上海人姚先生的情形最差,他是自费,不光没有生活费,连学费还得
自己交。所以他刚到美国来的第三天就开始打工:中午在学校的餐厅洗盘子,晚上
到一家中国餐馆端盘子,周末给一家美国人割草整枝,收拾庭院,剩下的时间念书。
不出几个月,生生地把上海滩上的一张小白脸弄成了菜绿色。半年以后,他把姚太
太接来了。姚太太出国前在上海的一家街道工厂做事,利索能干,正好不是上海的
那种两眼朝天自视甚高的娇娃。从她双脚踏上美国土地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在这
块新大陆寻求生存的途径:帮美国人收拾房间,做饭,理家,一个星期做六天,晚
间回家还抓空给中国学生理发挣钱。她能给男的剪平头,给女的剪一刀切的那种短
发,这两手其实没有太难的技巧,做了太太的中国女性多少都会一点,但通常只限
于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的头顶这样有限的地盘。姚太太的能耐在于把自己的技能广而
告之:
    在家理发:剪,吹,做。
    男,每位五元,女,每位六元,满意后交钱。
    请与白小姐联系电话×××××××
    姚太太让姚先生把这样的一张广告贴在校园各处的布告栏里,由于她把收费定
得比市里最廉价的理发店低一美元,更妙的是,她在广告上不写姚太太,却写白小
姐(姚太太姓白),登门理发者不少,主要是五美元的那一种。
    这样没有多久,姚太太挣的钱居然超过了当时三家村中收入最高的胡先生,上
海人的经济形势顿时有了极大的起色。日后,姚先生凡言及在美国的创业时期,便
说:“我老婆一来,我就活过来了,要不然我就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说这话的
时候,倘若姚太太坐在他伸手可即之处,他便用手抚其项背,若坐在远处,他便用
眼睛抚其项背。旁边坐着的其他朋友忍不住就要交口称赞说:姚太太真的是很能干。
    姚先生和姚太太,都是很务实的人。他们书读得不多,姚先生学计算机也是看
好了美国市场之后的选择,只读硕士,两年就解决问题了。三家人闲来聚谈时,讲
到中西文化冲突,讲到现代科学中哲学价值的危机,姚家就不大插得上嘴。不过应
付生活和文化冲突,哲学价值没有多少关系。正因为没有关系,上海姚家人从不背
负与学问或者志向同时产生的许多负效应——所谓失落感啊,文化抵触啊之类的痛
苦。他们夫妻一心一计,只求物质的改善,而且由衷地满足于这种改善。在这一点
上美国是决不会让勤劳肯吃苦的中国人失望的。在生活上,姚家成了三家村中的领
头人,他们上海人脑筋灵活,接受新事物快,适应新方式快。在三家村中,所有美
国化的步子都是姚家最先迈出去的。他们最先申请信用卡,最先买车,最先买计算
机,最先买房子,最先买股票。当初他们用七百美元买回来一辆蓝灰色的福特旧汽
车时,姚家给整个三家村的生活带来了重要变化。以前,这几家人只能在附近的店
里买生活必需品,在美国,同样的商品常常会因地点的不同而有价格的不同。在小
意大利,房价虽便宜,店里东西的价格却贵。那年头刚从国内来的人,花美元少有
不拿一去乘五的(当时美元和人民币的比价是1:5左右)。一棵芹菜一美元,我的妈,
可不就是一棵芹菜五块来钱吗。通过精心的比较和选择,三家村的人在很长的时间
里常吃鸡翅膀,大白菜——因为便宜。有了车,人就活动了,可以到远处廉价的市
场里买回物美价廉的食品和用品。在那里同样的芹菜一美元可以买到两棵,这简直
太鼓舞人心了。周末买菜成了三家村一星期生活的重要点缀。每个星期六上午,姚
家就敲开另外两家的门:
    
    “走吧?”
    “走!”
    那辆老福特车成了三家的宝贝,负担着三家人的衣食日用,周末每一次出去买
菜购物总是满载。有一次由于人多货重,竟把车子压坏了。莫胡两家都很识相,马
上提出要和姚家分摊修车的费用,所以三家人在柴米油盐上从未起过疙瘩。有了车,
生活的内容丰富多了,男人们开始谈买旧车的门道行情,女人们开始比较买来的旧
衣物,小摆设,津津乐道。
    姚家夫妇目标明确,追求单纯,立竿见影。只在两三年之内,眼见得他们最先
过渡到住体面公寓,购新的家具。在姚先生还没找到工作之前,他们就已经搬进了
一栋有车库,有游泳池,有健身房的公寓,房租虽比小意大利的那栋陈旧的公寓贵
出一倍,但他们舍得。
    “我们到美国来就是为了生活舒服些,享受享受,不然,来了做啥?”姚家夫
妇在请另两家到他们新公寓吃饭时如是说。
    “你们还想回去?!我们不回去!回去做啥?上海那么挤,那么乱,工资又低,
做中国人还没有做够吗?我们来了就不走了。我们在美国蛮开心,真的蛮开心,随
便打工就活得不错。美国是个好地方。”
    姚先生毕业后不久就有了工作,年薪三万美元出头,一年之后换了公司,年薪
拿到四万,夫妻俩人头脸一新。姚太太当然不给人理发理家了,让姚先生在家里教
了她两手计算机的基本技巧,居然也在一个公司谋到位置,收入虽不及她从前做家
务理发,但可以涂了口红,穿了裙子上班,俨然是准白领。夫妻俩人,一个高级职
员,一个低级职员,甚是相得。凡中国人聚会聚餐,他们夫妻必到,毛的皮的格铮
铮地穿好了,金的银的这里那里隐约地闪动。俩人容光焕发,左顾右盼,呼朋唤友,
踌蹰满志,活脱脱一对华人发家的模特儿,叫人看了都替他们高兴。
    姚家开始考虑买房子了!
    那时莫胡两家还在小意大利的公寓里住着,两家人的博士学位都还没有到手。
姚家的日新月异,姚家的物质至上,姚家的心满意足,使莫胡两家——尤其是在读
博士的那两位——心情相当复杂。他们拿不定主意是该蔑视这样的生活态度好,还
是该羡慕这样的生活态度好。他们自认比姚家文化高一些,心便不大容易被物质填
满,在物质之外,偏生还有些看不见、摸不着、文雅的说法就是很精神的东西,比
如认同感,自我价值实现等等等等。尽管他们和上海人相处很和气,但两家北京人
在一起时免不了也会说:咱们和他们不大一样,他们真是……有奶就是娘,咱们不
行。
    为什么不行呢?
    先说胡先生。胡先生从北京大学来。他在北大读了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之
后又留校执教,足呆了有十多年,校园里的每一块石头他都是熟悉的。胡先生业务
好,为人灵活,懂事,随和,系里的教授们、头们都对他有很好的印象,认为他非
常“可堪造就”,对他“殷殷有厚望矣”。鉴于此,胡先生原想在国内好好干,一
步步走上去,比出国也不差什么。但是,渐渐地,他就沉不住气了,用他自己的话
说是“顶不住了”。第一,他手上的研究课题由于经费匮乏,做做,停停,他年轻
气盛,常常为这种拖延着急上火,使他无法一个箭步地窜上去。第二 (甚至比第一
更重要) ,那时一个大学助教在北大的生活待遇是三人住一间集体宿舍。等他结婚
了,也不过就是从三人的集体宿舍换到两人的集体宿舍,还是没有自己独立的房间。
同住的看不过,便躲到其他有空铺的宿舍去,成全他们夫妻,但有时不免还要撞回
来拿东拿西。胡先生夫妻又是不安,又是惭愧,又是狼狈,又是窝火,业务上、生
活上的窘两下里一合,胡先生的去意就坚定了。TOLFE、GRE被这位训练有素的名牌
大学毕业生做得又快又好,不费事就被美国的学校录取了。录取通知书一来,胡先
生的心里却突然难过了一下,在那一会儿工夫,他不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但他很
清楚自己将要失去什么:他在自己的学科上有近十年的经营,在这个全国最高学府
有不错的人事人情基础,他一走,这些就会放弃了,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几个十年呢?
    还不错,胡先生的那一点儿难过消失得很快,美国在许多方面没有让他失望,
小意大利的那栋公寓虽然按美国的标准看透着贫气,但他和自己的太太第一次拥有
了属于自己的空间,客厅是客厅,卧室是卧室,厨房是厨房,厕所是厕所,比起他
在北大筒子楼中的集体宿舍,他还要再怎样好呢。生活上他的那份奖学金足够支付
他们夫妻俩人的开支,而且还有节余,如果常吃鸡翅膀、大白菜还可以节余得更多
些。在学业上,他干得相当不坏,几年里已经发表了好几篇文章。这一切都让他感
到意顺气和。 当姚家为了凑学费拼命挣钱, 莫家为了争取奖学金玩命读书的时候
(国家公费通常只付一年),只有胡先生过得比较轻松,每个周末都有心情有时间去
钓大半天鱼,钓来的鱼三家分吃。
    有一次胡先生钓了整整一桶鱼,由姚太太胡太太主持,做了一次鱼宴,满桌子
的鱼没有一个做法是重复的:红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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