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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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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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两年!”我愤愤地朝她喊道,“可是这两年里怎么办?” 
  没想到,事情变化得那么快。 
  春天,热清明前几天的一个夜里,刮了一场天昏地暗的风雪。整夜我们都缩在皮被里,挤在奶奶身边,倾听着嗷嗷的风吼声、包顶咔咔的摇晃声和分辨不清的马群的驰骤。奶奶不安地拖长了声说:“唔,马群被风雪抓跑啦……唔,怀驹的骒马要死啦……”  

  第二天清晨,奇迹出现了! 
  我和索米娅使劲推开被雪封住的木门后,突然看见,在我们包门外站着一匹漆黑漆黑的马驹子。远处依然在刮着白毛风的雪坡上,隐隐可以望见一匹黑骒马的僵尸。 
  我们惊叫着,又牵又抱地把马驹拉进了包内。它害怕地睁着泪汪汪的眼睛,四肢弯曲着,靠着毡墙打颤。炉火烤化了它身上冻硬的毛片,愈发显得漆黑闪亮。 
  奶奶连腰带都顾不上系了,她颤巍巍地搂住马驹,用自己的袖子揩干它的身体,然后把袍子解开,紧紧地把小马驹搂在怀里。她一下下亲着露在她袍襟外面的马驹的脑门儿,絮叨叨地说着一套又一套的迷信话。她说,这黑马驹很可能是神打发来的。因为白音宝力格已经到了骑马的年龄。白音宝力格是好孩子,是神给她的男孩,所以神应该记着给白音宝力格一匹好马。如果不是这样,有谁见过骒马在风雪中产驹冻死,而一口奶还没吃的马驹子反而能从山坡上走下来,躲到蒙古包门口呢?她还说,她一辈子见过多少马驹子,可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看来,把这马驹子养活喂大,是神打发她这把老骨头这辈子干的最后一件事啦…… 
  我和索米娅听得入了迷。我们完全被奶奶的思想征服了。后来,我们看到她在用红布块给黑马驹缝护身符时,我们都忘了老师教过我们的、要反对迷信的教导。


昂首长嘶的骏马

  晚雪尚未化净,山野还是一片斑驳。每天,黑马驹喝了一小桶牛奶以后,常在柔软的草地上挺直脖颈,轻轻跃起,又缓缓卧下,久久地凝望着山峦和流云。我和索米娅在山坡上拾粪回来时,总喜欢鼓起腮,尖尖地打个唿哨;或者拖长声音喊一声“嗬——依——”黑马驹会像灵巧的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躲闪着它害怕的马莲草丛和牛粪堆,用那让人心疼又美丽无比的步法飞一般朝我们奔来。我们则扔下筐,帮它把弄脏的黑皮毛擦净,把歪了的红布护身符挂正,把我们省下来的月饼块、红糖、油果子,一块块地喂给它吃。远处,奶奶飘着一头银发,勤奋地忙碌着,挤奶,拴牛犊,像是为着一项神圣的使命。我们当然不让它在外面过夜,晚上总是用软羊毛绳把它拴在包里的炉火旁。小马驹加入了我们的家,我们四个愉快地生活着,享受着它给我们带来的无限乐趣。  

  一天,我们正在逗黑马驹玩呢,蹲在乳牛脚旁的奶奶突然来了兴致。她一面挤着奶,一面哼起了一支歌子,那就是《钢嘎·哈拉》——《黑骏马》。 
  奶奶旁若无人地干着活儿,唱着。她挤完奶,又把豆饼掰成小块,放进木食槽里,挨个地牵过乳牛和牛犊。她唱着、教训着贪嘴的牛:“漂亮的善跑的——黑骏马,嗬哟……滚开!白鼻子!还吃不够么!——拴在……那榆木的车上,嗬哟……” 
  奶奶在情在意地唱着。没料到,她还是一个歌手呢!在她拖出婉转的长长的尾音时,她的嗓音嘶哑而高亢,似乎她能随便唱出很难唱的花音。也许是我以前听惯了学校教的那些节奏欢快的儿童歌曲吧,这朴直古老的《黑骏马》,使我觉得那么新奇。索米娅和我对着,连气也不敢出,呆呆地听着奶奶自我陶醉的吟唱。奶奶唱的是一个哥哥骑着一匹美丽绝伦的黑骏马,跋涉着迢迢的路程,穿越了茫茫的草原,去寻找他的妹妹的故事。她总是在一个曲折无穷的尾腔上咏叹不已,直到把我们折磨够了才简单地用一两个词告诉我们这一步寻找的结果。那骑手哥哥一次次地总是找不到久别的妹妹,连我们在一旁听着都为他心急如焚。哦,这是多么新鲜,多么动人的歌啊,它像一道清清的雪水溪,像一阵吹得人身透明的风,浸漫过我的肌肤,轻抚着我的心……我失神地默立在草地上,握紧拳头听着。神妙的曲调在我心灵中唤起的阵阵感动,渐渐地化成一匹浑身宛如黑缎的、昂首长嘶的骏马。这匹黑马的一举足一甩鬃都在我脑海里印下了那么深、那么逼真的印象。 
  歌子唱完了。我醒过来。索米娅正搂着黑马驹的脖子,不出声地流着泪。我大喊道:“喂,沙娜!我要给这匹马取一个响亮的名字!你知道吗,它就是奶奶唱的那黑马的儿子。我要叫它‘钢嘎·哈拉’!它一定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快马。嘿,多棒的名字:黑骏马……我要骑着它去追那些讨厌的老牛。我,我要骑着它走遍乌珠穆沁,走遍锡林高勒,走遍整个草原!” 
  索米娅惊讶地看着我,她说:“当然啦,它会是一匹黑骏马。你看,它刚生下来就有本事穿过风雪跑到咱们家门口……可是,巴帕,”她闪着黑黑的眼睛盯着我,“嗯,等你真的走遍了锡林高勒和全部草原以后,你会像奶奶唱的那样,骑着你的钢嘎·哈拉回到这里,来看看我吗?” 
  “当然!”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喂!喂!”牧羊人推了我一把,“你怎么,生病了吗?朋友,你的气色很不好!” 
  我猛然一惊,“噢,没什么,”我回答说,“天气真暖和。”随即,我站起来,拉过钢嘎·哈拉。


逼人就范的关系门路

  善良心好的——我的妹妹哟 
  嫁到了山外——那遥远的地方 
  十四年光阴如流水。钢嘎·哈拉已经显得骨骼粗大,不再像以前那样修长苗条。它的胸脯虽然显得更加宽厚结实,可是作为一匹在赛会上与精选的好马争一步之短长的骏马来说,它的黄金时光已近结束。就像我们已经成人立业,步入坚实的中年,结束了那充满激动和幻想的青春年华一样。  

  牧羊人和我并马走着。他显然觉得独自陪伴羊群很无聊,乐意陪我走几步,消磨时间。 
  伯勒根小河在这里缓缓地绕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当马儿登上唔伽·古塔尔的阪道,走上山坡时,我看见蓝玻璃般的河水静静地嵌入浓暗的绿草,在远远的大地上划出我的故乡和邻队的界限。望着河湾里影绰可辨的星点毡包,我不觉带住了钢嘎·哈拉的嚼子。故乡——我默念着这个词。故乡,我的摇篮,我的爱情,我的母亲!河滩右侧的山岗下,那黄石头垒成的牛圈依然如故。在青格尔敖包和曼卡泰·海勒罕之间的狭长山谷里,还是蓝幽幽地开满着马莲花。哦,在这块对我来说是那么熟识、那么亲切的草原上,掩埋着我童年的幸福和青春的欢乐,也掩埋着我和索米娅的美好的爱情…… 
  我离开她整整九年。我曾经那样愤慨和暴躁地离她而去,因为我认为自己要循着一条纯洁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像许多年轻的朋友一样,我们总是在举手之间便轻易地割舍了历史,选择了新途。我们总是在现实的痛击下身心交瘁之际,才顾上抱恨前科。我们总是在永远失去以后,才想起去珍惜往日曾挥霍和厌倦的一切,包括故乡,包括友谊,也包括自己的过去。九年了,那匹刚进五岁的、宽胸细腰的黑马,真的成了夺标常胜的钢嘎·哈拉。而你呢?白音宝力格,你得到了什么呢?是事业的建树,还是人生的真谛?在喧嚣的气浪中拥挤;刻板枯燥的公文;无止无休的会议;数不清的人与人的摩擦;一步步逼人就范的关系门路。或者,在伯勒根草原的语言无法翻译的沙龙里,看看真正文明的生活?观察那些痛恨特权的人也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听那些准备移居加拿大或美国的朋友大谈民族的振兴? 
  而索米娅如今又怎么样呢?远处那星星点点的毡帐,哪一座才是她的家呢? 
  “呃,羊群远啦。老弟,再见吧。”牧羊人打个哈欠,扯开了马头。“等等!大哥,”我拦住他,“请指给我,哪个是索米娅和她奶奶的蒙古包?要知道……”  

  他眯着眼睛想了一阵。“噢——你说的是伯勒根的白发额吉呀!她家已经不在啦。” 
  “怎么?不在了?”我急了。 
  “呃,老人早死了,那姑娘嫁了人。”想了想,他又说:“嫁到白音乌拉——很远的地方去啦。” 
  说罢,牧羊人纵马朝背后的羊群驰去。 
  暮色已经降临,西方半个天空斜斜地布着暗蓝色的条云,正将沉没的残阳把那厚重的云层底部烧得蓝里透红。暮霭轻轻飘荡,和远方盆地里的晚炊融成一片。我骑着钢嘎·哈拉,向罩着蓝红色晚霞的西方走着,水一样清凉的风扑入心里,我周身发冷。我心情沉重而坚决地朝西走着,像古代骑手走向自己的末日一样。 
  在分开伯勒根河流域和外部草原的那条峥嵘的山谷里,我追上了快要逝尽的落霞。这儿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沟。自古以来,畜群从不来这儿吃草,人家也不靠近这儿居住。如果细细察看的话,可以看见,那高得齐腰的幽深野草中有一簇簇白得晃眼的东西。那就是一代代长辞我们而去的牧人的白骨。他们降生在这草中,辛劳在这草中,从这草中寻求到了幸福和快乐,最后又把自己失去灵魂的躯体还给这片青草。我亲爱的银发额吉,同时给了我以母爱和老人之爱的奶奶,一定也天葬在这里。 
  她把我从小抚养成人,而我却在羽毛丰满时,就弃她远去,一去不返。我不知道在她死去的时候,她是否想到过我;我只明白,这件送葬老人的事情,本来应当是由我,由她惟一的男孩子来承当的……额吉,饶恕我。你不肖的孙子在为你祈祝安息。 
  夜幕四合。傍晚时已高悬半空的那弯镰月,此刻显得银光照人。我勒紧马肚带,整理了一下鞍鞯。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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