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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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泥湖年谱-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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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主任说:“乡下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搞的。我弟弟也从四川来信说没粮食吃,村里好多人都出去逃荒了。”

  雯颖说:“农村真都这样呀?”

  明主任说:“他信上这么讲,我也不晓得是不是。”

  雯颖望望两边,压低嗓音在明主任耳边说:“董玉洁告诉我,她婆婆在安徽饿死了。”

  明主任吓了一跳,说:“真的?!”

  雯颖说:“她亲口说的。她家洪工为这事大病一场。”

  明主任的眉头攒在了一起,她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雯颖忙说:“我走了。你忙吧。”

  乌泥湖家属委员会从这天起,便停止了开会和学习。附近工地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依然响得欢。有一天,乙字楼下左舍的胡爷爷被突然而起的激昂的歌声惊了一下,此后一听昂扬歌声便心里发慌。发作时,浑身颤抖,气喘不赢。歌一停,便立即缓解。送去医院检查,说是心脏病。胡爷爷的儿子胡常安是总院工会副主席,立即找了明主任一起上工地,要求喇叭播音必须限时,否则乌泥湖宿舍的居民受不了。起先工地不同意,胡常安便拿出胡爷爷的病历,且说一旦出了人命,概由工地方面负责。如此威胁后,工地方妥协,表示每日只上午下午各播音两小时。

  幼儿园孩子们每天皆有唱歌课,乌泥湖几乎无人听过他们的歌声,他们纤细的声音一直被工地的高音喇叭覆盖着。一天清早,离工地喇叭的播音时间尚有一个小时,乌泥湖上空突然飘起了清脆而稚嫩的歌声。那天很冷,但许多人家都把窗子打开了。歌声有如来自天堂的铃音,摇碎寒流,一直温暖到人们的心灵。

  其实只是一首十分普通的歌。

  大肥猪,大如牛;大肥猪,一身肉。

  有多长,七尺七;有多重,一千一。

  谁家的肥猪这么大?

  我们社里的。

  你们社里谁喂的?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为什么?

  爷爷告诉我,要我替他守秘密,不能说是他喂的!

  哦,我得替他守秘密!

  充满天真的歌声久久地回荡在乌泥湖上空,那纯净的童声令蓝天干净,绿野清新。

  九

  丁子恒在一个很冷的日子去了丹江口,那边正进行截流。丹江口工程的质量问题令人担忧,虽然在一年之中经过了几次质量检查,可右部河床混凝土仍然出现裂缝。浇铸手段简陋,一味图快图省,其结果终将惊心动魄。丁子恒怀着一份忧心,原想截流完后在那里呆上几天,做点施工调查,但不料院里一封电报将他催回。电报说部领导元月一日即到汉,让他陪去宜昌视察。丁子恒便立即登车回程。

  丁子恒满脑子都是裂缝的痕迹,因为它们,整个途中他的心情十分低落。

  汽车颠簸在满是泥土的路上。大风在自己一阵一阵扬起的灰尘中吼叫,路边的树叶已经凋落殆尽。两边田园一派荒凉,几乎无人耕作。不时有衣衫褴褛的行人张皇地躲避汽车。

  有一个行人在他们的汽车开过时突然栽倒。丁子恒吓了一跳,说:“他怎么了?”

  司机说:“死了呗。”

  丁子恒大惊,说:“就这样死了?”

  司机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跑这条线。头一回见,还下车看看怎么回事。

  后来见多了,也管不了了。一路都可以见到倒尸,没饭吃,饿死的。“

  一番话,说得丁子恒全身发毛,他想起白龙洞口四川老头的话,一股深深的悲哀袭击了他,却不敢再多问。

  接近黄昏时,风中满是寒意,强劲地从车缝里挤进来,然后设法钻入人的骨缝。

  丁子恒将大衣掖得紧紧,心忧如焚。他想,这风又将吹倒多少路边行人呢?那一条条生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跟着即将结束的年头随风而逝?我们的这个世界怎么啦?

  许多的人,在1959年结束之际,无声地倒在那条荒凉的小路上。

  

  

  

  1960年(一)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北宋·范仲淹《苏幕遮》

  一

  饥饿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对浮肿病的恐惧,在民间悄然流传。

  春节间,乌泥湖癸字楼上右舍何民友的老婆陈丽霞在总院职工医院生下一个女儿。女儿满脸皱褶,像个萎缩的小老头。何民友站在产房门外,极力想知道这孩子是否正常。他实在太想要一个正常的孩子了。

  护士把婴儿抱过来,他第一眼便看到那个小老头的脸上生着一张兔唇。心中顿时有如刀刺,忍不住一声长啸,一头撞向墙壁。鲜血立即从他的额上流出,经过眼睛,流下面颊。抱着孩子的护士吓了一跳,她尖叫道:“同志,你怎么啦?”何民友掏出手绢,慢慢地揩脸,低声说:“没什么。”

  陈丽霞躺在床上泪水涟涟,哭得连奶水也没了,何民友便只好头顶着白纱布到处买奶粉。市场上已买不到鸡,猪肉亦很少很少。上粮店买米面,不是休息便是盘存。好容易碰上一天开门,若不赶早,便卖完了。何民友想给陈丽霞买块蛋糕,竟是遍寻各个商店而未得见。

  三天后,陈丽霞出了医院。她在家做完了月子还不敢出门。怕人问起孩子。满月那天,何民友托丁字楼李三婆设法从蒲家桑园买只鸡,不管多贵都行。李三婆便带了他去郗婆婆家,郗婆婆长吁短叹,说现在哪里还有鸡?有鸡不自己留着吃了活命,还舍得卖?

  何民友忙说:“我出五块钱,不管多小都五块钱。”

  郗婆婆认真想了想,说:“那我问问去吧。”

  下午,郗婆婆把一只瘦小的母鸡送到癸字楼,陈丽霞见到鸡高兴得眼泪都淌了出来。晚饭的时候,这只鸡便变成一锅汤。鸡汤在碗里冒着热气,有稀稀几星油浮在面上。何多多和何白毛都两眼直直地望着鸡汤,鼻子不停地抽耸。

  何民友说:“想喝吗?”

  何白毛说:“想。”

  何多多却连话都没说,端起碗便往嘴里倒。何民友还未来得及阻止,何多多已经将汤倒进嘴里。

  只一秒钟,鸡汤从何多多手上“哐”地摔下,汤洒得一地,碗亦粉碎。何民友脸色顿变,他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你?”

  何多多却只是用手指着嘴哇屯屯乱叫,他的嘴唇已被烫得通红。何民友伸出手打了他一巴掌,何多多便放声大哭,哭声如嚎。

  陈丽霞说:“你打他干什么?”

  何民友说:“这么大了,还总是闯祸。”

  陈丽霞说:“他是个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何民友说:“知道又怎么样?我烦!”

  陈丽霞说:“你烦有什么用呢?你烦他也是你的儿子。”

  陈丽霞说着,便搂着何多多哭了起来。何多多见陈丽霞哭,便一如往昔,伸出手替陈丽霞抹眼泪。这一抹,陈丽霞哭得更厉害了。

  何民友说:“老天爷!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让我有三个这样的孩子。将来他们长大了该怎么活啊!”

  因何多多的缘故,这顿晚餐何民友几乎一口没吃。何多多哭罢,倒是同弟弟何白毛一起一连喝下两碗汤,喝得小脸泛起红色。

  夜里何民友躺上床上对陈丽霞说:“把小三送到乡下去好不好?多多和白毛已经让我够受了,再加上小三,我有点受不了这个压力。”

  陈丽霞说:“也好。把小三交给我妈,我们每月多寄点钱去。”

  何民友说:“如果小三智力上没有问题,将来我们存点钱,把她送到上海做手术,也许会跟正常人一样。”

  陈丽霞长叹一声,说:“生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样的,当初你不娶我就好了。”

  何民友说:“你后悔了?”

  陈丽霞说:“你不后悔?”

  何民友说:“后悔又有什么用?我明天就去买车票。”

  因为打了何多多,何民友心里颇内疚,第二日中午去买火车票时,便答应给何多多买几粒糖果回来。何多多脸上浮出笑容,说:“爸爸,糖,甜。”何民友下楼时,何多多便跟在他身后。

  何民友说:“多多在楼下玩一下就回去,啊!”说罢匆匆而去。

  下午何民友买罢车票回家,掏出糖果找何多多。陈丽霞说:“多多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

  何民友说:“我让他在楼下玩一会儿就回家呀!”

  陈丽霞说:“你没带他走?”

  何民友说:“没有呀。”

  陈丽霞立即傻了,说:“那他到哪去了?”

  何民友说:“我走后他一直没回来?”

  陈丽霞说:“没有呀!”

  何民友拔腿便往楼下跑。陈丽霞亦放下怀里的小三,交与白毛看着,跟着何民友下了楼。两人屋前屋后地喊多多,喊得乌泥湖宿舍一片惊惶。

  许多人都从家里出来,帮忙询问。戊字楼上洪佐沁的二儿子洪泽江说:“我看见多多跟在他爸爸后面走的。”

  何民友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在乙字楼还碰到过金总,还站在那里同金总说了话的,多多并没有在我身后呀。”

  乙字楼下刘景清家的刘三熊说:“我在操场上玩,也看到多多跟在他爸爸后面走。我还……还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

  许素珍找三熊回家吃饭,见何民友夫妇找多多,也站在一边听。听着听着,她突然想起什么,心一紧,说:“糟了!”说罢,拔腿跑到丁字楼和戊字楼之间的窨井处。

  窨井盖正开着,这是早晨农民掏粪时打开的。为图方便,他们常常打开后便懒得关上。许素珍俯身往下一望,一顶孩子的小帽子正飘在粪水上面。她失声惊叫起来:“何工啊,你快来看呀!”

  所有帮忙找何多多的人皆闻声而至。陈丽霞一见帽子便昏厥在地。何民友脸色煞白,他扶着陈丽霞颤声叫道:“来……人呀,帮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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